1937年10月31日深夜,上海蘇州河邊,氣氛緊張。
河北岸,是整裝待發(fā)的國民革命軍88師524團官兵。他們已經(jīng)在四行倉庫與日軍進行了四個晝夜的纏斗,很多人帶著傷,不時地扭頭觀察著對岸的公共租界和周邊日軍的行動。
河南岸,是英軍的機槍陣地和來河邊看熱鬧的市民。他們親眼目睹了過去四天的戰(zhàn)斗,中國人為戰(zhàn)士們的壯舉群情激昂,外國人對這些中國兵的表現(xiàn)印象深刻。
前面就是日占區(qū),后面就是租界▼
可在河對岸等待著他們的,并不是來自委員長的嘉獎,而是令人不堪回首的囚禁歲月……
四行倉庫的戰(zhàn)斗或許是這些人的高光時刻
但并不是他們的人生終局
(圖片:牛一點 / 圖蟲創(chuàng)意)▼
從戰(zhàn)士到階下囚
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是淞滬會戰(zhàn)中為數(shù)不多的中日軍隊平等對抗的戰(zhàn)斗。在正常戰(zhàn)役中,日軍的海陸空及裝甲部隊時常能協(xié)同作戰(zhàn),立體打擊幾乎只有陸軍的中國軍隊。成建制的中國步兵拉上戰(zhàn)場,幾個小時后就成了殘編,是淞滬戰(zhàn)場上常有的事。
中國軍隊在初期其實占據(jù)一定主動
但軍力的差距很快體現(xiàn)出來,上海是守不住了▼
彼時的日本的戰(zhàn)爭能力完勝中國
從武器生產(chǎn)到組織動員能力,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1937年8月14日,朝日新聞發(fā)表的淞滬戰(zhàn)爭宣傳)
(圖片:wikipedia)▼
正因如此,馮玉祥對淞滬戰(zhàn)場的評語只有很簡單的兩個字——“熔爐”,一座人命的熔爐。
日軍轟炸后,上海南火車站幸存嬰兒
(圖片:wikipedia)▼
但因為四行倉庫毗鄰租界,而當時的日本并不想招惹西方勢力干涉,因此極少使用重火力,僅以步兵參與攻堅。這給了524團官兵肉搏迎敵的機會,達到了國民政府宣傳中國抗戰(zhàn)熱情的效果,也使租界里的外國人,有了近距離觀察戰(zhàn)局的可能。
1937年10月,已進攻到四行倉庫墻腳下的日本士兵
(圖片:Hyland“ BUD” Lyon)▼
可幾天幾夜的戰(zhàn)斗之后,租界開始有些緊張了。他們不知道久攻不下的日軍會不會惱羞成怒,不顧一切代價地轟擊倉庫,誤傷租界。當時蘇州河南岸邊還有一個煤氣儲氣罐,一旦槍炮走火擊中氣罐,那后果不堪設想。
因此在看了數(shù)天的“表演”之后,失去耐心的公共租界駐軍司令斯馬萊特將軍終于出面調(diào)停媾和,應88師副師長馮圣法、參謀長張柏亭(影片中接應何香凝的軍官)、上海市警備司令楊虎的要求,聯(lián)系日本上海派遣軍司令松井石根,要求允許四行守軍經(jīng)租界撤離,英軍將提供掩護。
然而這個協(xié)議卻沒有落成書面文字,只是一個口頭君子協(xié)定。這讓四行守軍南撤后的命運發(fā)生了180°的大轉折。
上海四行倉庫抗戰(zhàn)紀念館的八百戰(zhàn)士英名墻
但800人的說法只是為了迷惑敵方
和日軍奮戰(zhàn)了4天4夜的實際只有400多人
(圖片:陳若缺 / 圖蟲創(chuàng)意)▼
11月1日凌晨2時許,守軍殘部全部進入租界,然而將士們還沒有得到多少休息時間,就在4點被英軍通知要上交所有武器。當時就有很多士兵不同意,表示與其交出武器還不如再渡河沖鋒,謝團長也無法勸阻這些激動的士兵。
最終是張柏亭出面,勸說眾人其中必有原因,且英軍會列出清單,“代為保管”,士兵們這才交出武器。
但張參謀長自己也并不知道這背后“原因”是什么,租界英軍更是閃爍其詞。根據(jù)張柏亭的回憶,直到最后英國人才道出實情——租界曾收到日方威脅,若四行守軍武裝過境,則日軍也將武裝追擊。
真正沖在前線的人不僅沒有選擇權
也沒有知情權
(圖片:鴨仙子 / 圖蟲創(chuàng)意)▼
被收繳了武器的官兵,沒有了反抗之力,他們很快被英軍趕上了汽車,送往新加坡路(今余姚路)40號對面的一塊空地“歇息”??盏厣现挥写笮づ袢舾?,外有鐵絲網(wǎng),條件十分簡陋,名為暫時安置,實為囚禁。
抗敵四日,被囚四年
對于這些愿為民族捐軀的熱血戰(zhàn)士來說
被囚在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種折磨
(1937年,孤軍營的將士到達租界)
(圖片:Hyland“ BUD” Lyon)▼
而謝晉元本人,也在以軍官待遇稍事休息之后,被送往了這處營地。
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將士們都沒有想到,他們將會在這座營地里被困四年之久。
“孤軍營”里的日常
在得知524團被軟禁的消息之后,國民政府曾多次照會公共租界工部局(最高行政機關)盡快放人。
但此時上海市區(qū)除租界外已被日軍基本控制,租界成為了日控區(qū)海洋中的小小孤島,中方的這些照會注定是不會有答復的。擔心日本發(fā)動報復的工部局,極盡拖延之能事,但就是不放人,只是在營地內(nèi)修建了4座平房,稍許改善了官兵的生活條件。
此時日本尚未與西方國家宣戰(zhàn)
但西方國家也不想招惹日本
(圖片:Wikipedia)▼
這座營地后來被人們稱為“孤軍營”。這是一個一語雙關的名字,既是說其中駐扎的是一支淞滬孤軍,也是說它是一座孤守上海的中國軍營。
可鐵絲網(wǎng)沒有拆除,門口荷槍實彈的看守也沒有撤離。為了避免外交麻煩,工部局還特意派遣了白俄衛(wèi)隊鎮(zhèn)守大門,不給524團任何出逃的機會。
孤軍營示意圖
(圖片:NGCHIYUI / 圖蟲創(chuàng)意)▼
知道救人無望的國民政府只能拿出傳統(tǒng)藝能——隔空為全團官兵晉升一級,并犒賞三千元。然而在中國的國土上,來自南京的的“恩典”,對這些被困監(jiān)牢的將士們卻毫無意義。當時的時勢,正是如此諷刺。
對于身處敵人包圍中的將士們來說
一紙嘉獎又有什么用
(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抗日負傷榮譽證)
(圖片:老山貨 / Tuchong Genius)▼
租界內(nèi)上海市民的熱情倒是很高漲。他們紛紛慷慨解囊,將慰勞品不斷送入營中,聊表抗戰(zhàn)的決心。進入營中采訪、參觀、贈禮的市民更是絡繹不絕,曾有一日多達3000人。而逐漸接受了被囚禁命運的官兵們,也干脆把這座孤軍營當作愛國教育基地,鼓勵市民們堅持抗戰(zhàn)。
然而團長謝晉元深知,兵不可閑,尤其是當這些士兵還承擔著抗戰(zhàn)教育重任的情況下。他們需要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提高自身的素質(zhì),才能給國人抗戰(zhàn)做出表率。
因此即使在這座孤軍營中,官兵們?nèi)匀粓猿殖霾?、訓練、比武,甚至在外界支持下辦起了學校,包括語數(shù)外史地音樂體育等各種文化課程和駕駛、會計等技能培訓。
士兵們還真把這些技能用在了實處,在紡織師傅和制皂師傅的指導下,他們生產(chǎn)出了孤軍牌襪子和肥皂,自用有余還可用于銷售,部分解決了孤軍的生計問題。
但讓人遺憾的是,營中一直沒有國旗,也就沒辦法舉辦升旗儀式,因為工部局始終擔心孤軍行為會激怒日本。
然而一支沒有旗幟的軍隊,是不完整的軍隊,也會讓人逐漸忘記自己究竟是為何而戰(zhàn)。這對于軍隊管理是極其不利的。所以在工部局拒絕提供國旗的情況下,他們干脆辦起了“精神升旗儀式”,在出操前對不存在的國旗行注目禮,并高唱國歌振奮士氣。
為了紀念“八一一”,向公共租界交涉,希望懸旗三天
而懸旗之后,工部局卻派英意白俄軍隊
對孤軍營士兵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機槍掃射
(1938年8月—10月 新華日報關于 “孤軍升旗”的連續(xù)報道)
(圖片:梅宗主在上海 / 圖蟲創(chuàng)意)▼
很多市民都目睹了這一切,這讓四行守軍的形象在戰(zhàn)場之外,又多了一層傳奇色彩。
一年后,工部局終于答應可以升旗。但為防日本人發(fā)現(xiàn),要求守軍將旗桿裁短八米,僅與食堂平齊??僧斒勘鴤兩鹌鞄弥螅げ烤钟殖鰻柗礌?,派白俄衛(wèi)隊進場奪旗,殺害了四名護旗手,打傷100多人。租界內(nèi)的市民群情激憤,終于迫使工部局妥協(xié),允許孤軍在節(jié)假日升旗紀念。
老兵不死
1940年3月,日本扶持汪精衛(wèi)偽政府在南京上臺,與重慶國民政府在長江東西對壘。
此后,陳公博出任上海偽政府市長。但這位汪偽政府的二號人物,在上海卻只是一個不得人心的光桿司令。為了在新的地盤獲得人望,陳親赴孤軍營,希望他們也加入“曲線救國”團隊,替?zhèn)握九_。
陳公博與陳獨秀等人組成了中國共產(chǎn)黨廣州支部
也曾是中共一大的代表
不過后來卻成為著名的漢奸
(1943年,陳公博訪問日本,圖片:wikipedia)▼
這當然受到了謝晉元的嚴詞拒絕。轟走陳公博的謝團長也知道外部形勢不斷惡化,自己恐不久于人世,還寫下了一封遺囑:“人生必有一死,此時此境而死,實人生之快事也?!?/strong>
他的顧慮在1941年4月24日不幸成真了。四名士兵在當天出早操時,攜匕首鎬頭突襲謝晉元,擊中頭部致其死亡,并重傷沖上來攔截的團副上官志標。
沒有犧牲在戰(zhàn)場上,卻被“自己人”給殺了
(圖片:wikipedia)▼
他們正是被汪偽政府買通的內(nèi)奸。
謝晉元犧牲后,孤軍營由上官志標和原機槍連連長雷雄帶隊,繼續(xù)在上海等待自己命運的轉折。
不久,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美宣戰(zhàn),公共租界也不再是“中立”之地,在這座孤島外虎視眈眈許久的日軍涌入租界,也接管了孤軍營。堅守了四年的孤軍們,這次成為了日軍手中的囚徒。
日本為了維持戰(zhàn)爭運轉孤注一擲偷襲美國
希望全滅太平洋艦隊,并迫使美國和談,但失敗了
(1941年,珍珠港燃燒的美國戰(zhàn)艦)
(圖片:wikipedia)▼
為防止孤軍抵抗,日軍特地將剩余的333人按軍銜拆開,分散到不同的地方做苦力,包括安徽、浙江等敵占區(qū)。
比如雷雄和80多名弟兄就被送往安徽和縣裕溪鎮(zhèn)運煤,工作極其艱苦,并被守衛(wèi)嚴加看管。但他們并未放棄抵抗,反而以醉酒打牌迷惑日軍,實則三人為一小組趁勞動和放風時觀察崗哨情況。
被日軍分押到南京做苦力的四行士兵
其中很多還是未成年,
不過早已在民族存亡之際磨練為真正的士兵了▼
兩個月后,在雷雄的帶領下,這80多人趁守軍不備發(fā)動突然襲擊,以33人的死傷為代價,繳獲守軍槍支彈藥,沖破了包圍網(wǎng),還在游擊區(qū)與我新四軍官兵偶遇,并在新四軍護送下突破日軍封鎖線,向湖北老河口進發(fā)。
走到了這一步,他們想的還是繼續(xù)西進,希望回到重慶報到,繼續(xù)殺敵。
可惜雷雄在老河口一病不起,最終沒能完成夙愿。而剩余的壯士們則在巴東縣遇到了軍船,終于輾轉抵達了重慶。
其實相比輾轉重慶的士兵,還有更遙遠的一批
(下圖僅作示意)▼
最遠的一批士兵,則被流放到了遠在南太平洋的新幾內(nèi)亞島上做工,名為“中國軍人勤勞隊”。直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這些中國軍人才被澳大利亞軍艦發(fā)現(xiàn),輾轉經(jīng)香港回到了上海。
1945年,中國孤軍營士兵在澳大利亞被盟軍解救
此時,很多先輩已經(jīng)被迫長眠于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上
(圖片:澳大利亞戰(zhàn)爭紀念館)▼
但當時的國民政府已經(jīng)對這些在抗日戰(zhàn)爭中流血流汗的老兵不再重視。很多九死一生回到國控區(qū)的壯士都被扔到了殘廢軍人辦公室或者榮軍院,等待被遣散。
他們那場悍不畏死的保衛(wèi)戰(zhàn),仿佛從未發(fā)生。
1947年,上海市政府公布了一條改名信息,將閘北區(qū)的滿州路更名為晉元路,以紀念在此英勇奮戰(zhàn)的謝晉元將軍(謝犧牲后被追授少將軍銜)。
晉元路、國慶路、光復路、西藏北路之間
(圖片:google map)▼
這條路今天仍然還在,它與國慶路、光復路、西藏北路包夾的四邊形區(qū)域,也恢復了抗戰(zhàn)時期四行倉庫的模樣,用殘破的身軀向蘇州河兩岸的游客們講述著那個發(fā)生在1937年的故事。
那個中國人終其一生都不應該忘記的故事。
(圖片:鍋爐兔 / 圖蟲創(chuàng)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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