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過年之前,得選一個不屬火的日子“掃揚塵”,諧音“掃陽春”。
都要把家里被柴火熏出來的黑煙灰打掃打掃。農(nóng)村人認為,家里的揚塵都是老天的賜福,掃下來的越多,就兆示著來年的運程越好,越會五谷豐登,家道昌盛。火坑灶頭只有經(jīng)常燒火才會有揚塵,家里人丁興旺才會一直燒火做飯。這種暗示有很深的哲理。
快過年了,人們對打粑粑、推豆腐也表現(xiàn)得特別上心。
記得小時候,別人總是喜歡把蒸好的糯米背到我家來打。從天亮到天黑,好多時候,會忙整整一天。父親有力氣,為人豪爽,母親和善,能說會做。父親捶打的粑粑團最粘,母親捏出的粑粑坨最圓,而我跳上壓粑粑的桌子壓出的粑粑厚薄剛好。那些要用糯米粑粑拜丈母娘的后生,都央著我的父親母親幫著做粑粑,說這樣的粑粑才拿得出手,對得住人,辦得成事。
過年的豆腐用石磨來推。一瓢瓢黃豆,在刻著八卦圖紋的陰陽兩扇石磨中都被慢慢變成豆?jié){,石鐘乳般的源源不斷泄掛在石磨中,直到把一個大木桶裝滿。當石膏水讓豆?jié){華麗蛻變,四平四正的一大塊豆腐就呈現(xiàn)在了眼前。豆腐乳白華潤,剔透晶瑩,有如鳳凰涅磐般的新生感。
我一直佩服糯米和黃豆的華麗蛻變,雖然經(jīng)過了那么多的磨難,但最終還是以另一種美呈現(xiàn)在了人間。這正是我想要的力量。那種隱忍,那種堅信,讓我從一個個逆境中走了出來。
二
在湘西的農(nóng)村,過年得有豬頭、豬腿和豬尾,寓意著“年頭年尾”或者“有頭有尾”;得有雞和魚,寓意著“機會”和“年年有余”。
豬頭、豬腿早在前一天燒好,用豆膏水洗得一塵不染。三十上午被請上灶臺,放在鍋里,大火清煮。沸水波濤般地涌上豬頭,濤聲不絕,直到肉熟。豬頭的骨肉又不能分離,被撈起后,被端端正正置于盆內(nèi),和豆腐、年粑粑一起,擺放在堂屋神龕前的桌上。這時候,主人家會燃上香燭,算是對祖人的祭拜。
堂屋正中,張貼著“家神”。
“家神”就是用一整張大紅的紙,書上“天地國親師位”,兩旁分別小字書寫“東廚九天司命”“某氏歷代祖先”,然后將“德積百年元氣厚,書經(jīng)三代雅人多”這樣傳家勵志的對聯(lián)貼好,下面橫批“天地陰陽百無禁忌一年四季大吉大利”。貼有家神的堂屋,充滿了喜慶的氣息,顯得書香大氣,有期待,有傳承。寓意敬畏天地,愛國禮親,尊師重教。
豬頭祭祖后,被端回來。被認為是祖人賜給后人的衣祿,大家開始享用。
桌上擺好雞鴨魚肉,豬頭豬尾,大家以尊老愛幼的順序落座,吃飯前,會隔空叫上離世的至親讓他們先吃。氣氛瞬間凝重,又瞬間放松。大門外炮竹響起的時候,桌上就可以動筷了。
酒杯一齊舉起,祝福的話語不約而同脫口而出。大家慶祝一年來的平安富足,又祈祝來年的萬事如意,所有的心意都融在酒杯里,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和著酒一口一口地品,一杯一杯地飲,直到臉色紅潤微醉。
農(nóng)村人最講究傳統(tǒng)。年飯過后,第一件事是帶著子孫們給過世的親人“送亮”?!八土痢本褪窃谒勒叩膲炃包c燃燈盞,讓他們和我們共享這太平盛世。與逝去的親人隔著時光隔著黃土,借著微醉嘮嗑。
除了送亮,還要給最喜歡的果樹“喂年飯”,給狗,給雞鴨和貓喂年飯。人們心里藏著愛,敬畏自然,給水井也要燃柱香。人們心存感激,感激生養(yǎng)了我們的人,感激大自然的饋贈。
小的時候最喜歡給果樹喂飯,姐姐問:“肯不肯結(jié)?”我就答:“肯結(jié)!”
這樣的氛圍,時隔多年還是那么親切。
夜幕來臨的時候,火坑里的火也燃了起來。溫暖開始彌漫,開始“守歲”。
幾十年來,我一直是“歲”的守望者,對新年的堅守不離不棄。
三
“初一拜家門,初二拜丈人,初三、初四再拜朋友們?!卑菽?,成了新年必須要做的事情。
拜家門是不需要帶禮物的,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地約在一起,膽大嘴甜的男孩在前,長龍般的挨家挨戶跑,站在別人家門前參差著喊“拜年拜年,粑粑上前”,然后一陣歡笑。
這一天,沒有不大方的人。幾乎每家都會把最好吃的糖果、瓜子、花生分享給大家吃。孩子們兜里兜著,手里抓著,每個人都是大滿貫。
記得我小的時候,天一亮就出去了,趕往老院子里拜年,還特意要母親給我的衣服上縫一個特大的口袋。我在孩子們中最皮,打頭的總是我,“伯伯拜年”“叔叔拜年”一路地說,口袋里面的苞米花、花生、大炒米漸走漸滿,直到充氣般地鼓著,才收兵回家。
回家是帶著大部隊來的,母親最是喜慶,總是笑瞇瞇的用簸箕端出各種小吃,一定要把每一個孩子的口袋塞滿才肯罷手,然后讓孩子們進屋,在溫暖的火坑屋里,每人燒一個大米粑粑,上面包上一點紅糖,看著孩子們吃。
父親母親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而我的心里,也一直充滿了感激。
感激伙伴們的光臨,感激父母的愛。我知道,那點紅糖是當兵的表哥帶給母親的,母親自己都舍不得吃,而她卻給了孩子們,給了拜年來的孩子們,她想把甜蜜分享給所有的和我一樣的孩子,愿所有的孩子們都甜甜蜜蜜。
初二拜年最辛苦的就是父親,挑著籮筐。一頭裝著肉、面和粑粑,一頭裝著還走不穩(wěn)路的孩子。有幾年兩個籮筐里裝的都是孩子,母親背著肉,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蹣跚。拖家?guī)Э诘厝ネ馄偶遥瑢ν馄磐夤硎攫B(yǎng)了我們母親的感激。
多年后,還常常憶起父親用籮筐挑著我們兄妹趟澧水河的情景。大冷的天,父親赤著腳,我和妹妹坐在籮筐里。
知恩圖報,善莫大焉。中國的年,是孝順,是感恩,是友愛。
而今,我已年過半百。父親早已老去,母親也已去世。但年,幸福年,依然是家里永恒的話題。時代在變,話題永遠。
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一年比一年潤澤。帶著幸福來過年,我敬中國年,我愛中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