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五百度高溫的鐵在木板上燙畫,你見過嗎?
喏!壁上掛的,地面堆的,客廳、過道、餐廳、陽臺,滿目皆是烙鐵畫,比水墨畫多彩,比油畫素雅,纖毫入微,清新脫俗。我望著畫室主人鄧師華笑著蹦出一句:
“這么多,這么美,賺了不少米米(錢)吧?”
“別說了,今年遇上疫情,未賣出一幅!”他臉上掠過一絲難堪。
“那……生活怎么辦?”我很是吃驚。
“借錢?!逼淦拚疽慌杂樞Φ?。
此刻的我,除了詫異,便是震驚。不由得打量起眼前這位市級非遺傳承人來:身著咖色對襟燈芯絨上衣,頭頂漆黑板寸頭,濃眉烏眸,唇下留一撮黝黑胡子,藝術(shù)范兒很足的那種。
鄧師華,張家界市武陵源區(qū)協(xié)合鄉(xiāng)龍尾巴村人。
四年前,從小酷愛繪畫、書法的他,在廈門結(jié)識了烙畫高人胡剛。以火為墨、用鐵當(dāng)筆的烙畫藝術(shù),像磁鐵吸住了他的心。
“那烙畫都是些簡單風(fēng)景。我很快冒出一個念頭:將家鄉(xiāng)的奇山異水烙成畫,豈不更美?”
思維決定行動。鄧師華果斷棄商,從師胡剛習(xí)畫。普通人學(xué)要花一年多時間,他有基礎(chǔ),肯用功,悟性好,僅半年就深得要領(lǐng),烙得像模像樣。張家界的奇山異水聞名世界,鄧師華與烙畫愛好者田衛(wèi)紅、胡松波一拍即合,一起回武陵源創(chuàng)業(yè),烙張家界美景。隨后,三人游說胡剛師父一起大展鴻圖?!澳黾夹g(shù),不承擔(dān)風(fēng)險。”面對三雙懇切的眼神,酷愛烙畫的胡剛點頭應(yīng)許。
二零一六年六月,懷揣“共同創(chuàng)業(yè),甘苦與共”的夢想回到武陵源。鄧師華、田衛(wèi)紅和胡松波,你五萬,他八萬,集資辦起了“龍馬烙鐵畫文化產(chǎn)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鄧師華牽頭,公司設(shè)在他家一幢陳舊木房里。四個人以夢為馬,雄心勃勃,起早貪黑,手不離筆,將張家界的奇山異水源源不斷烙往柏楓板上,將滿腔激情和夢想傾注于柏楓板上。
“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烙一幅畫,少則個把星期,多則十天半月。孰料烙畫不易,銷售更難;半年光景,成堆烙鐵畫躺在泛白的木屋里睡大覺,很少有人光顧。這非遺傳承說起來意義確實重大,然而一進入操作層面,卻是想說愛你不容易啊。
鐵筆流韻繪丹青,柏楓板上溢芳香。二零一七年,鄧師華四人的烙鐵畫,像遺失在沙灘上的珍珠,被當(dāng)?shù)赜浾哙嚨览?、吳勇兵和張洪濤相繼拾到。他們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寫新聞、拍視頻,吹喇叭、搖彩旗,奮力將烙鐵畫呈現(xiàn)給外界。隨后,便有國家、省、市級媒體跟蹤報道。如是,張家界風(fēng)景以烙鐵畫形式,飛進人們視野,得到愛好者收藏。當(dāng)年,賣畫囊入十多萬元,除去板材等成本,每人好歹分得了兩萬元。然而,刮過宣傳那陣風(fēng),銷售趨冷。一是烙鐵畫在社會上缺乏認知度;二是耗時長,成本大,造價高,認購面偏窄。
二零一八年,地方政府修建武陵山大道、擴建插旗峪至龍尾巴公路。交通封閉后,烙鐵畫更是與世隔絕了。鄧師華一咬牙,攜家人與畫友卷起鋪蓋,賃居武陵源城區(qū)繼續(xù)烙畫。然而,烙畫的收入仍不足以維持生計。合伙人看不過去,主動提出打工維持公司運轉(zhuǎn),留鄧師華一人繼續(xù)烙畫。兩年來,田、胡二人先后寄回十萬元,胡松波還為公司購回一輛車。鄧師華的妻子在“肯德基”打工,長期接觸冷凍食品落下疾病,如今只好休養(yǎng)在家。他伸出手指算了一筆賬:“今年申報市級非遺制作視頻花去一萬二,母親心臟搭橋手術(shù)花去一萬三,租房花去二萬三……都靠借錢開支?!?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這么艱難,想到過放棄嗎?”
“也想過。但喜歡,再說也不甘心。”鄧師華眼中閃爍晶瑩,將頭轉(zhuǎn)向窗外?!扒巴久烀#页3P臒┮鈦y。但拿起烙筆,就離不開桌面。”他將右手舉過頭頂,撮起五指在頭頂一抓,往地下奮力一扔?!斑@樣,煩惱拋至九霄云外,很快就能進入烙畫世界了。除開上廁所、喝水,天怎么黑的都不知道?!?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噢,他是用烙畫修籬種菊,擋住外界喧囂,忘卻生活艱難吶。
難得的是,他一邊在無錢養(yǎng)家的困窘中熬度艱難,一邊日日烙畫,技藝大進而漸入佳境?!捌┤缣厣袼蕖仙铰印?,草坡最難烙。小草很細,有草根,又不是全黑,得有層次感?!表標种阜较颍易呓粠嫞豪蠘溟堆?,竹林綽約多姿,絨乎乎的草坡圍著平緩有節(jié)奏的臺階,留白處是天空,板材的自然紋路像飄忽的云朵。門窗,房脊,鮮花,肌理明了,纖毫畢現(xiàn)。自然與手工相得益彰,將一個高端民宿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想,游武陵源風(fēng)景,住紫山漫居,做神仙也莫過于此呀!
烙鐵畫舊稱“火針刺繡”“火筆畫”“燙畫”,是我國擁有兩千多年歷史的稀有畫種。作為張家界市非遺項目傳承人,他的作品在全國非遺展覽中獲獎。在外奔波的田衛(wèi)紅、胡松波及師傅胡剛,都盼著他的好消息,盼著他的召集令。他拿定主意,在拓寬題材領(lǐng)域、革新烙畫工藝、更多吸納國畫油畫等各畫種元素諸方面銳意探索與突破,要讓烙鐵畫以嶄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
“現(xiàn)在像爬坡,到了半山腰,是最艱難的時候,咬咬牙也許就挺過去了?!辩H鏘有力,是他妻子的聲音。
泰戈爾說:“藝術(shù)家是自然的情人。”鄧師華結(jié)緣烙鐵畫,是傳承者,也是開拓者,是自然和藝術(shù)最忠實的情人。“做情人不易”,做承前啟后非遺畫種的情人更難。想到此,敬重與苦澀交織涌動,如一塊石頭砸進我的心湖,漾開無盡波瀾。
歷史長河中,“人生代代無窮已”,唯愿——烙畫代代有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