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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08-17 10:25:34  來源:張家界日報  作者:向秀珍  閱讀: 張家界日報社微信

        湘西深處,山連綿起伏不斷。沿著彎彎曲曲的小溪溯源而上,在山水盡頭,一個山旯旮半山腰上的屋子里,住著日漸老去的娘。

        娘和爹結(jié)婚時,一無所有。在三爺爺家的小三間的屋子里生下了哥姐,爾后,又懷著六七個月大的我,從巖壁上開出屋場建起了現(xiàn)在的屋子,相繼生下我和妹妹。無人幫襯的家在當(dāng)時舉步維艱。拉扯孩子、操持家務(wù)、掙工分,娘一樣也沒落下,忙得像一只旋轉(zhuǎn)的陀螺。讀過初中的娘,深諳知識的重要。窮其一生,她也要把自己的孩兒送出大山。

        哥姐先后入學(xué),娘也決定讓我入學(xué)了。報名那天,高高大大的四方桌邊上全是大人小孩,圍得水泄不通。戴著老花鏡的老師看了一眼娘遞過的戶口簿,一個勁搖頭:“五歲,還不到年齡哪,等兩年再送來?!?老師頭也不抬地把戶口簿退還給娘。娘急了,一個勁兒地陪笑。“老師啊,孩子聰明著呢!你讓她試試,讀不到書,我再接回去?!蹦锊煌5卣f著好話,禁不住娘的再三請求,老師隨手從桌上的四方盒子里抽出一張圖片,問我是什么。小小辦公室里霎時鴉雀無聲,我嚇得拽住娘的衣角直往后躲。娘輕輕的抱起我,溫和地說:“看見什么就說什么,不怕,娘在呢!”“鴨子!”我小聲地說?!笆区喿訂?”老師又問,我使勁點頭?!澳阍僬J(rèn)真看看,圖片上到底畫的是什么?”娘輕聲問道。“鴨子!”我的聲音稍大些許。滿屋子的人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大嫂,明明是雞嘛,哪里來的鴨子喲!還讀什么書啰!“我不明就里,驚愕地看著娘?!袄蠋?,孩子真的聰明著呢!人多,她心里怕得緊,收下吧!”在娘的一再哀求下,老師收下我作為試讀。

        也許真如別人所料,我開始并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在那個每一學(xué)年都要用考試決定升留級的歲月里,老師沒讓我退學(xué),他拗不過娘,一級一級把我往上一個年級送。而在別人不屑的目光中,娘對她女兒的信任與判斷卻從不曾改過一絲一毫。

        很快,我到了鎮(zhèn)上的完小,日漸懂事的我,慢慢開始理解老師所傳授的知識,每一學(xué)期都會捧著大紅獎狀回家。進(jìn)了初中,更是一直名列前茅,把校長設(shè)定的不菲的獎學(xué)金都能拿回家,恭敬而懂事地交給娘。娘樂呵呵地,逢人便夸,說女兒是她的驕傲。

        看著身體因勞累而日愈變差的娘,在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淚眼婆娑堅定無比地告訴娘,我不想讀了。本以為娘會暴跳如雷,而她只是平靜地說:“好吧,那明天跟我到山上去鎬草吧!“

        第二天,我們天蒙蒙亮就起了床。娘用盒子備了我們要吃的午飯,裝了父親當(dāng)兵時所用的一軍用水壺的水,背著背籠,拿著鋤頭出發(fā)。沿著崎嶇的山路盤旋而上,個把時辰才到達(dá)地里。一會兒工夫,紅彤彤的太陽跳了出來。正是鎬二道草的時候,由于家里地種得多、種得早,又忙不過來,在時間安排上也就遲了些。綠油油的玉米好些已經(jīng)開花 了,高高的玉米稈兒沒過了我瘦瘦小小的身體,里面雜草叢生。為了證明我已經(jīng)具備了像成年人一樣的能力,我奮力地舉起鋤頭,不服輸?shù)鼐o跟著娘,一步步挪移著纖瘦的身體。五月的太陽,毒辣辣地炙烤著大地,一絲白云也沒有,我們揮汗如雨。如鋸齒般割人的玉米葉很快在我身上劃出道道紅印,偶有微風(fēng)吹來,白白的玉米花躥得我滿身都是,又癢又痛,喉嚨也發(fā)火似地冒著煙。水已經(jīng)被我喝光了,再想喝,便要翻幾個山頭才有水源,即使當(dāng)時解了渴,趕到地里便又一樣。我累得不想動了,沮喪地癱坐在玉米地里,茫然無措地看著這一片美麗的綠野和躬身彎腰一刻也不肯停下的娘,就這樣頭腦空白地呆坐著。娘亦不說話,就讓我一聲不吭的呆坐,繼續(xù)著她的勞作。

        這個平常從不輕易叫她的孩兒干半點重力活兒的娘,這個視知識為生命的娘,此刻,孩子在挑戰(zhàn)著她的底線。娘的內(nèi)心,該有說不盡的傷心和失望。我想。

        吃午飯時,娘讓我吃飽后才動筷子,平靜地對我說:“珍兒啊,你已長大懂事,想減輕家里的負(fù)擔(dān)吧!我累死累活就想你們有一個好出息,把書讀好那才是對我最好的報答?!拔译p手抱頭,淚如雨下。

        隨著四個孩子陸續(xù)進(jìn)入鎮(zhèn)上就讀,家里的負(fù)擔(dān)日趨沉重,短衣少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盡管這樣,娘從未有過讓我們棄學(xué)的念頭。她經(jīng)常在農(nóng)忙的間隙,挑出上好的辣椒、豆角、生姜等一些產(chǎn)品,背著滿月的豬仔,半夜三更拿著手電筒和父親翻山越嶺趕到價錢稍好的古丈縣城去賣;也會去鄰村承包一些小堆的礦石一背背賣給幾里外的收購老板。她甚至像男人一樣,到山林里砍樹放排,即便很多次被碩大的樹木彈進(jìn)湍急的河流中,差點被激流給沖走……

        我收到民師通知書的時候,哥讀高二,姐讀衛(wèi)校已兩年,妹妹正上初中。該借的都借了,家里實在供不起四個孩子同時讀書。爹說:“家里只有一個佬佬(男孩),是家的依靠,不能說不上就不上吧!”娘說:“男兒志在四方,珍兒搭的是國家包分配的末班車,有幾個能考出像她那樣超出錄取線幾十分的好成績?再說,女孩子有工作,將來貴氣(有尊嚴(yán)),活得有底氣,這樣我也才放心?!蹦悄昵锾?,我如愿入了學(xué),哥被征入伍,被娘送去當(dāng)了兵。

        我們以娘為榜樣,鉚足了勁兒發(fā)奮著。如今,她最小的女兒也已成家立業(yè),在上海一家大公司做著高管。喝著小女婿從世界各地出差帶回的紅酒,她嘖嘖稱贊;偶有三病兩痛,會去縣城的大女兒家坐坐,醫(yī)術(shù)精湛的女兒女婿讓她心安;她也以我為傲,她的二女兒從事世間最為光輝的職業(yè),雖然清貧,但讓她倍感榮耀。

        習(xí)慣了家鄉(xiāng)山山水水的娘,現(xiàn)在依然生活在大山深處。她說城里的鋼筋水泥和濃濃的汽油味讓她頭暈,心里發(fā)慌。隨著國家對西部開發(fā)的大力投入,我的家鄉(xiāng)也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不但成為縣城重點打造的旅游之鄉(xiāng),還是越來越受歡迎的黃金茶的原產(chǎn)地。人們的日子過得日愈富足。娘在農(nóng)忙之余,也會去村里的活動文化中心跳跳舞、唱唱陽戲、跟同齡人聊聊天,生活得快樂而知足。

        感謝娘。感謝天下所有像娘一樣平凡而偉大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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