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奶奶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聽見花開的聲音。
于是,每到春季,屋前屋后桃花梨花開放時,晚上等大人們歇息后,我便搬個板凳在塔里,看月亮從對面山口升起來,認真聽花開的聲音??墒?,不一會兒瞌睡就來了,只得打著哈欠回房去睡,明天還得放牛上學(xué)呢。
上中學(xué)后,學(xué)習很緊張,考試、排名、升學(xué),成了生活的中心,慢慢忘了花開的聲音。一年夏天,晚自習后,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一起,到校院墻外的芙夷河洗澡,然后成排的躺在河灘上看星星,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將來的事,河岸是成片的油菜田,已結(jié)籽,我似乎聽到一種細碎的響動,突然間又想起花開的聲音了。但是我知道,這是油菜結(jié)籽的聲音,不是花開的聲音。
上大學(xué)時,南京郊外的梅花山,每年初春時開得很燦爛,迎著料峭的寒風和初春的雪,吐著艷麗的信子,似乎在訴說六朝繁華的故事。我跟宿舍同學(xué)說,花開會有聲音,我們聽去。同學(xué)們都不相信,不信花開會有聲音,只有雪花才有落下的聲音。每次去梅花山,一場雪仗下來,濺了一身的雪,留下一片狼藉。
畢業(yè)后,到西北某部隊工作,營房周圍的大戈壁上,到處是低矮的沙棘灌木叢、芨芨草,還有挺拔的胡楊,似乎沒有什么花,花開的聲音更加淡忘了。
多年前的春天,與朋友幾家相邀結(jié)伴去武漢看櫻花。去時,武漢大學(xué)的櫻花花期已過,但東湖的花正是時候。武漢的朋友熱情地帶我們到東湖櫻園。一進花園,就被滿園的櫻花所吸引,這里櫻花種類繁多,面積很大,有各樣花色,各種形狀,有的樹比較低矮疏落,有的樹卻極高大挺拔,樹冠之間相連接,結(jié)成花冠蓋。在一條小溪邊,櫻花非常密集,似乎是堆積到一起了,好一個花團錦簇!堆花砌玉,手里的相機忙不過來,忙著拍花,又忙著拍人,花開的聲音早被拋置腦后。
前年夏夜,我在書房臨寫金剛經(jīng),聽岳母說,今晚庭院的曇花要開了。我放下筆墨,提著夜燈到天井。院里開著很多種花,那幾盆曇花已開始放苞?;匚菽贸鱿鄼C架好,守等花開。每隔一會兒,便開燈看一下花開得怎么樣了。曇花是花中隱士,嬌艷華麗,金貴典雅,開放的時間卻極短。曇花花蕊排列整齊,如金色的牙齒,金燦燦黃澄澄的,怒放后,便一點點枯萎下去。我不斷調(diào)整相機和燈光角度,盡量想拍出曇花獨特的美,古人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此時,我是只恐夜深花謝去。我還沒有聽到花開的聲音。
庚子入年以來,一場猝不及防的疫情打亂了所有人的生活節(jié)奏,城市按下了慢車鍵,喧囂嘈雜的城市街道,突然間特別安靜。春天來臨,梅花梨花桃花櫻花寂寞地開放,映階花草自春色,花開花落無人會。
春末,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疫情形勢向好,人們終于耐不住寂寞,嘗試著出門來,小心翼翼地觸摸這個不平常的春天。口罩依然帶著,只是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地摘下來,對著燦爛的花朵,大口呼吸那馥郁的香氣。
獨自驅(qū)車到江邊,走走,坐坐,曬曬,摘下口罩,深深地呼吸。早春的太陽照在身上,如媽媽做的新棉襖,溫暖而柔軟。若有若無的風,輕拂在臉上指間,帶著花香,如戀人幽蘭般的呼吸,吹破耳邊茸毛,溫柔中帶點細癢。
在這春意的撫弄下,放松了幾十天來緊繃的神經(jīng),看頭上的花天邊的云水上的鶩對岸的風景,怡然自得,身心進入一種忘我境界,如佛家的入定。慢慢地,感覺有一種聲音從什么地方響起,恍惚中,好像看到一個花蕾,扒開樹皮,探頭來張望,然后向身后同伴招手,接著,十個,百個,千個,萬個花蕾探出頭來,迎著春天的陽光和風,恣意地張揚開來。有花蕾破皮的聲音,有花瓣張開的聲音,有花蕊墮風的聲音,有蜜蜂飛舞的聲音,這聲音終匯成一場盛會,此起彼伏,熙熙攘攘,如管弦號組成的交響樂,又如笛胡琴組成的民樂,更如趕春的鬧市。
在這熱鬧的集會里,更仿佛聽到東湖邊櫻花的聲音,更繁盛,更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