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好畫畫/兩物最入詩
水上雨數(shù)點/山中花一枝
——老樹畫畫:《花亂開》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淅瀝淅瀝淅瀝。
枕著一夜春雨入睡,夢里都在打雷、打傘呢。
我喜歡下雨天。雨點的嘣的嘣打在屋瓦上,如同的嘣的嘣落在荷塘里,我便是寬大荷葉下的一只青蛙,愜意地,躲雨,聽雨。
可不是嗎,我入住的美廬,窗外剛好是一池荷塘。池塘邊的荷葉下面,剛好躲著一只綠皮青蛙,跟我一樣,也在愜意地躲雨、聽雨哎。
我含笑向它點頭致意。它亦友好地呱呱呱向我問好。
雨聲里的山谷,隔著玻璃窗是一部懷舊色默片。坡下的梯田,金黃色油菜花給雨水洗得清亮清亮的晃眼睛。稍遠處,濕漉漉的雨霧忽濃忽淡,忽高忽低自谷底漫起。視野所及,正前方山巒間的雨霧,以及左右兩側山巒間的雨霧,呈呼應之勢,生動而曼妙。一場春雨,將山山嶺嶺洗得愈加青蔥,蒼翠,居然看得清左右兩側的山坡上,大團大團的山桃花和映山紅開得幾多燦爛與盡興,真就合了杜詩“山青花欲燃”的意境了。
打開落地式玻璃窗,步向陽臺。近處,雨點打在觸手可及的枝枝葉葉上,伸手就可抓出一把綠一把水。聽雨點滴滴嗒嗒,嘈嘈切切,如俯耳低語,如圍爐敘舊,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
山谷聽雨,淅淅瀝瀝,淅瀝。
山谷聽雨,淅淅瀝瀝,淅瀝。
聽到用作門楣的原木打著呵欠伸懶腰的聲音。聽到用作點綴和裝飾的石磨,一任雨水灌進磨眼和磨齒而打著飽嗝的聲音。聽到屋墻外避雨的黑蝴蝶,在雨打芭蕉的古意中恣意歡愛的聲音。
聽到余光中先生于冥冥之中,津津樂道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聽到常綠喬木剛剛換上新葉,舊的葉子落到地上喊疼——哦,喊疼的不是落葉,是藏了掖了整整一個冬天終于釋放的熱情……
住進五號山谷,置身于民居、梯田、山林之中,就極易想起自己的故鄉(xiāng),想起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生活。
感覺中,故鄉(xiāng)的天空也在下雨了。
我家老屋有些破舊了。那一架老式樓梯,古拙如一迭線裝康熙字典的書脊,應該還好。蟄居鄉(xiāng)間的歲月,是那架老式樓梯領我夜夜爬上低矮的小樓。燈花搖紅,夜雨敲瓦,唯一屬于我自己的這段時光,便在氣運丹田式的幽獨和凄清中開始了。
卸下來生活中的種種艱難。
繼續(xù)著迷茫中的種種企想。
便如一本書中所寫的那樣,唯有在這種最深度的寧靜,最高度的靜謐中,輕攏慢捻末復挑,緩緩調理好生命的弦索,同時悄然聚集起生命的力量,發(fā)出動人的節(jié)響,如水的逶迤,如山的磅礡,如天宇曠野的遼遠豐繁……
這時候,一切聲息都消失了,充盈耳鼓的是雨籟。
讀著,讀著,什么時候頭頂上的群瓦給讀成了一片片很情緒很意境的浮萍墨荷,而我亦透明成了一首無字的蛙歌,躲在古典悠悠的清芬里,聽雨……
這當兒,公路上有人冒雨騎著摩托,疑似突突突的聲響將我從懷鄉(xiāng)的意緒中拽了回來。倏忽跳出來曾經(jīng)的經(jīng)典一幕:春夜。永久牌單車載著一對男女在雨中騎行。兩人共一件雨衣,女友摟著男友的腰,青藤一樣纏繞的感覺;頭臉貼緊在男友的背上,小獸物一般,不時用鼻子輕輕蹭來蹭去,隔著衣衫,聞得到鼻息的溫熱……
這一對男女,便是我和現(xiàn)在的妻子。
那份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溫暖,美好與幸福啊。
余光中先生曾經(jīng)設想過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墒?,共一把雨傘哪來我們這份貼心貼肉的親昵,激奮和愛意呢?
雨還在下。山谷聽雨,淅淅瀝瀝,淅瀝。
難怪海子要說:“珍惜雨水的村莊”……
我把左手伸向欄桿之外。突然產(chǎn)生手指是針,雨絲是線的聯(lián)想。刺呀繡呀,繡一道閃電能劈開九萬噸烏云;繡一只野雉沙啞著嗓子躥過山岡,雨季的尾巴拖起好長好長;繡一坡可與上蒼通靈的離離原上草,草色遙聽近卻無;繡一掛風箏拎著山山嶺嶺的耳朵,將冬去春來的無限想象,放飛到很高很遠的地方;繡一片沒有光污染的天空,黑得能滴出墨來;繡一只草蒲團,水碾般耐磨,手掌般厚實,親情、友情、鄰里情般溫暖,讓人想起雨天里咳個不停的老祖父,想起笑吟吟散發(fā)著稻谷般清香的小姨娘;繡端坐在三月之上的一蕊芳喘,繡花朵灼傷的一方天宇,繡花枝亂顫之無聲勝有聲的一地泥濘;繡開始豐滿的乳房和村莊,夢里撐一把余光中先生詩中遞來的雨傘,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繡只有在星夜才生動起來的籬笆墻的影子,稻草垛的身段,還有咚的一下,讓路中間的水洼濺濕了身子的紅月亮;繡一聲詩經(jīng)里的雞鳴,繡一縷楚辭里的巫唱,繡一首竹枝詞里的金釧銀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繡雨水打濕的山歌子枝枝蔓蔓的襯詞和地道方言;繡一些散落的傳說,一些發(fā)黃的情感,一些魚一樣游動水底的光陰和心跳,一些年份、一些節(jié)氣的水分和陽光;繡一只長舌婦的麻雀立在村口,重播許多年前一朵桃花的緋聞與宿命;繡一群少年像風一樣奔跑,像蟬一樣歌唱;繡一個個蜂箱是會飛翔的風,是會唱歌的云;繡一只只白鷺在水田上下起起落落,往山谷的脖頸披一條飄飄欲飛的長絲巾;繡宅旁的老柏樹,頷首稱許村中子弟晴耕雨讀;繡路口的土地廟悉心護佑一方安寧,人歡牛叫;繡樹上的鳥巢笑語喧嘩,滿堂兒孫;繡“濕漉漉的山會向我懷里倒來,而我,非得用點力,才能將它扶住”;繡一群既鄉(xiāng)土又時尚的混搭主義村宅,與桑田美竹、雞犬相聞的田園風光共生共榮,活脫脫偌大一幅壁掛式土家織錦……
噢呀!山谷聽雨,淅淅瀝瀝,淅瀝。
如果把楊柳岸飛鳥銜來的三月春風比作方塊字的唐詩,
——雨點便是最具繽紛意象的標點;
如果把阡陌間東鄰女伴的昨宵春夢比作方塊字的宋詞,
——雨點便是最具兒女性情的標點;
如果把山路上牛蹄踩出的坑坑洼洼比作方塊字的散曲,
——雨點便是最具本色農(nóng)耕的標點;
如果把田垅里農(nóng)人插下的行行秧苗比作方塊字的自由體,
——雨點便是最具鄉(xiāng)愁韻味的標點。
哦哦,這個老地名西峪,如今經(jīng)由五號山谷民宿群叫響的原鄉(xiāng)??!
作者簡介:羅長江,國家一級作家,文化學者,書法家,畫家。兩件作品先后被收入中學語文課本,已出版文學、文化著作21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