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那年,我喂養(yǎng)了第一頭牛。一頭純正的湘西黃牛,出自湘西山地,毛色金黃,一塵不染,就像一匹黃綢緞。
湘西黃牛,個頭不大,腿腳細(xì)長,最善爬坡溜坎,也最能吃苦耐勞。特別是那蹄甲,幾乎像透明的瑪瑙,堅韌不裂。因此,湘西黃牛很能走路很會爬坡,滿山滿徑都落下它們踩過的蹄印,春天蓄一汪雨水,夏天生一窩翠綠,秋天開一簇小花。中秋過后放敞牛,常被趕往深山寄養(yǎng),一場薄雪后尋找回來,居然長得膘肥體壯。湘西黃牛尾巴細(xì)長,像女人長齊臀部的辮梢,甩得生動活潑,往往給人一個“大花臉”。父親犁水田的時候,常常把它的尾梢扎起來,就像女人勞動的時候把辮子盤在頭上。湘西黃牛的犄角很尖,像剛出土的竹筍,連豺狼虎豹都怕。犄角溫潤如玉,是雕刻的上好材料。祖父傳下一枚黃田印章,印盒就是用湘西黃牛的犄角挖的,一頭填了印泥,一頭埋了玉印,盒蓋梭動,嚴(yán)絲合縫,渾然一體,傳至我的手中,已是一件寶物。印盒上刻有一朵雛菊,那是我祖母的圖騰。
牛是集體的。生產(chǎn)隊里每年給我家450工分,相當(dāng)于一個上等勞力的45個工日,按當(dāng)時隊里工值兩角計算,也就9元錢而已,這基本算是我一年的勞動收入,能買回一擔(dān)稻谷。那天,父親將牛繩交到我手里,對我說:“牛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你可要喂好?!蔽揖o握著牛繩,點點頭。
這是一頭騷牯牛,隊里的母牛大都被它親過,和它關(guān)系親密。它不容易接近,差不多全隊人只認(rèn)父親和我。我可以騎它,給它捉牛虻,搔它的屁股,摸它的犄角。別的孩子是不能動的,要么一蹶子,要么一尾巴,弄得他們哭天喊地。這頭牛只有我父親能使,別人想使它,不是拉斷索套犁軛,就是發(fā)瘋亂蹦亂跳,甚至連生產(chǎn)隊長也不認(rèn)。有一年開春,生產(chǎn)隊長想使它,結(jié)果在給它套枷檔的時候,被抵了一犄角,痛得隊長咬牙咧嘴大罵:“我看你騷,我看你騷!”于是栓在樹上,一頓竹鞭打得皮毛開花。父親見狀,趕緊跑過去,奪了隊長的鞭子說:“你怎么能這么下狠手?它是牛哩?!痹匝砩习逗?,隊長叫來閹匠把它騸了。騸它的時候,幾乎是五花大綁,生產(chǎn)隊里的男勞力一齊上,才按得它動彈不得。當(dāng)它哞地一聲大叫,胯襠里兩枚卵子就被摘了,拳頭般大,血淋淋的,被隊長拿回家下了酒。
后來,這頭牛變得極老實,直到一年后偷吃隊長屋后的一桶尿而脹死。隊上人說,可惜一頭好牛。隊長婆娘說,這桶尿是我準(zhǔn)備澆辣椒地的哩!
我喂養(yǎng)過的第二頭牛叫“黑花”,我斷定它是頭雜種,從頭到尾一色黑青,只有肚皮上呈現(xiàn)出一大片白花,而胯下的奶子卻出奇的大,鼓脹得像只足球。
當(dāng)我從飼養(yǎng)員山伯手中接過牛繩的時候,山伯顯得極嚴(yán)肅,他盯著我說,你要悉心喂養(yǎng),它懷上了毛毛(牛崽)。我接過牛繩,卻無法喜歡上這頭挺著大肚子顯得有些矜持嬌貴的牛。
我叫它黑花。它有點像一位貴婦人,走路慢條斯理的樣子,吃東西細(xì)嚼慢咽,無事的時候總愛扭頭舔自己的皮毛,舔得油光水滑。它不喜歡其它母牛,卻總愛往公牛堆里鉆。公牛們喜歡嗅它,嗅完還要往它身上爬。我因此成了小伙伴們的笑柄。我想念先前那頭騷牯牛,它的威風(fēng),它的雄壯,它的霸道,仿佛是它把小伙伴們壓迫了很久。而現(xiàn)在,他們終于可以揚(yáng)眉吐氣了。
我告訴父親,我不想喂這頭牛,并嚷著讓他去隊里換掉。父親這時很認(rèn)真地說,隊里為這頭牛放養(yǎng)到誰家傷透了腦筋,大家認(rèn)為你愛牛,就讓你喂養(yǎng),還多加了50工分。又說,你知道嗎?黑花可是縣上送來的優(yōu)良品種,你得把它喂好。我有些驚訝,不想這牛還有如此不凡的來歷。我不敢小視,更不敢把它混同一般的牛們。我開始避開和疏遠(yuǎn)伙伴們,把黑花牽到水草豐茂的山灣獨自享受。有時,還會故意把它趕到三月的田間里,讓它飽吃一頓鮮嫩肥美的紫云英。
后來,黑花難產(chǎn)了,等生產(chǎn)隊長從公社喊來獸醫(yī),黑花已倒在血泊之中。不久,隊長被撤了職。
父親后來感嘆:這牛一生都沒上過犁,到死也不知道拉犁的滋味。
我一直懷疑這頭牛的真實。
我喂養(yǎng)的第三頭牛是自家的,到我牽到手里的時候已是一頭青春期的騷牯牛了。
那是個熱鬧的冬天,田土和山林下放到了戶。自然,牛們和農(nóng)具也折價跟著主人走了。
父親沒分著牛,手里卻捏著決算找補(bǔ)后的大把鈔票。他開始給牛販子們放信,他要買一頭剛開犁的叫牯子。牛販子們笑:要想富,得喂三個“破屁股”(母牛母豬母雞)。父親不理,牛販子們便分頭尋找。
有一天,家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叮當(dāng)如佩的銅鈴聲,父親跑出去看了,竟然興奮得像騷黃牯見了尿:就這頭牛,我昨晚夢見了的。父親和牛販子沒有討價還價。父親牽著牛,生怕它跑掉似的。父親留牛販子吃了午飯,還喝了二兩苞谷燒。
父親把牛繩鄭重地交給我,叮囑說,好好喂吧。我點著頭,第一次牽著牛在村子里兜了三圈,惹得伙伴們跟著牛屁股像耍大把戲。
父親開始置辦犁耙,他攀崖爬巖尋得一棵百年黃桑,然后請來最好的木匠,并守著砍呀削呀忙乎了兩天,一張黃浸浸的桑木犁最終讓他滿意。他又煎了桐油,漆得油光閃亮。
雷聲滾過山頭,櫻花開了。這年春天比往年來得早,父親是第一個下地勞作的,他來到一面沙土坡,然后架犁套枷。牛就氣壯雄昂地立在地頭,像身披盔甲的士兵等待命令。父親“駕”地一聲,牛就開始在他前面奔走,滿犁的泥土似乎不夠重量,父親壓了壓犁,牛的步伐很矯健,一陣下來,竟然犁翻了一大片。這是一片黑色的土地,肥沃得冒油。這一年,我家第一個完成了春播。秋收的時候,竟然比別人多收一成。父親說,田爭一時,地爭一天;犁得深,耙得爛,一碗泥巴一碗飯。父親是村里的莊稼理手,他深諳農(nóng)事的密碼。父親又說,人是吃牛的一碗飯哩。
這年秋天,我考上中學(xué),將去遠(yuǎn)方的鎮(zhèn)上寄宿。那天,我告別了朝夕相處的騷牯牛,并把它牽到秋草蓬勃處,高興地撒了一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