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
周六早晨,兒子和我視頻聊天時,問我為啥無精打采,我說:“最近老失眠,睡不好,吃不好……”
沒想到,當(dāng)天傍晚,兒子就坐高鐵趕了回來。
血紅色的夕陽被黑暗吞噬,晚上家里一點不冷清。癡呆老娘躺在床上喊叫聲如泣如訴,在夜空中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兒子說:“爸,不如您再找個伴,兩人伺候奶奶,您就沒恁累了。”
“你真是異想天開,誰肯過來伺候一位癡呆病人啊?”
還是在我四十三歲那年,夫妻分離,怕兒子受傷害,我堅持沒再找伴。我是退休后回老家伺候癡呆老娘的,四年多了,老娘越來越糊涂,我更不敢想找伴那檔子事了。
兒子說:“伺候奶奶不應(yīng)該是您一個人的事,三叔也是奶奶的兒子,咋能撇清呢?您都累病了,該讓他接走伺候一段時間了。”
我說:“你三叔剛提升處長,事業(yè)正如日中天,咋好拖累他呢?這不,家里吃的用的都是你三叔送的,每月還給我零花錢,夠意思了。”
兒子不以為然:“花錢替代不了孝心,我這就打電話,看三叔咋說?!?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個把小時后,老三開車回來,把老娘接走了。
僅隔兩天,老三又開車回來了,他把顫巍巍的老娘攙下車后,從后備箱拎出一箱酸奶,兩箱蛋黃派,還有幾樣小包裝餅干,以及中老年鈣奶粉,一股腦兒塞進(jìn)了小廚房的壁櫥。
“娘老胡言亂語,影響丫頭寫作業(yè)。夜里也嚷嚷個不住,把小姜惹火了……我只好……只好煩勞大哥了?!鳖D了頓,老三又鄭重其事道,“大哥啊,往后,娘再不能去我家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原來,昨晚老娘見三媳婦和孫女不高興,就跟在她倆身后追問為啥。老三說:“她倆一個學(xué)習(xí)累,一個工作累,你安生些,她倆就高興了?!崩夏飬s安生不下來,扎撒著手說:“俺不能見人耷拉臉,人家一耷拉臉,俺心里就發(fā)慌?!崩先参坷夏锼拢突刈约何菟?。凌晨兩點多,老娘走進(jìn)這邊臥室,坐在床頭說:“老三啊,俺心里不得勁,你送俺回老大家吧,這就送俺走吧。”十幾分鐘里,老娘把“送俺走吧”這句話重復(fù)了十多遍。老三只得把老娘送到那屋,陪她說話到天亮。吃罷早飯,老三給單位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請了假,然后開車把老娘送回到了我家。
清明節(jié)這天,兒子回來了,見奶奶在家,有點詫異。我把情況說了說,兒子氣得眉毛擰成了笤帚疙瘩。老三正好進(jìn)門。
兒子說:“三叔,你家不讓奶奶去,那就讓兩個姑姑輪流伺候奶奶唄,總不能一直讓我爸受累呀!他老失眠,厭食乏力,再這樣下去,奶奶健在,我爸指不定哪天就沒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我急赤白臉道:“這孩子,你咒我死呀!”
“不是,我想說,兩個姑姑難道不是奶奶親生的?她們?yōu)樯恫凰藕蚰棠???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你兩個姑姑作為出門的閨女,偶爾接你奶奶過去住幾天,也算盡心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盡心個屁!那是支吾敷衍!”
老三撓撓頭,對我兒子說:“要不我出錢,你從村里找個老太太,白天過來陪你奶奶說話,這樣你爸或許會輕松些。”
兒子出價五百,在街里轉(zhuǎn)了半天,問過幾位老太太,都不肯接這活。
有位老太太說:“你奶奶說話沒著沒落沒邊沒沿的,啥話題也得讓她給掐滅了,和一個憨子呆坐一天,不難受也得難受,神經(jīng)正常也能變不正常,俺還想多活幾年吶,這洋罪,讓別人去受吧?!?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兒子不甘心:“每月開你六百中不?”
老太太說:“要說吧,錢開得不算少,可俺一天三頓要給兒媳孫子孫女做飯,還要收拾這拾掇那,還要接送孩子上下學(xué),騰不出時間呀!”
兒子從外面回來,站在屋當(dāng)?shù)?,一言不發(fā)。
我也不說話,心想兒子伺候娘老子,再苦再累也得熬,必須的。
天又黑了。
冷臉
這天伺候老娘吃罷早飯,我想回屋再迷糊一會兒。剛躺下,就聽到有人敲門。是秀姨來了,拎著一箱營養(yǎng)快線。
秀姨往我臉上瞧了又瞧,問:“你臉色不對,是不是生病了?”
“我只是沒睡好,頭難受?!?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頭難受也是病,看過醫(yī)生沒?”
“兒子帶我去縣醫(yī)院做過檢查,沒查出問題,醫(yī)生說頭難受不等于頭疼,沒法開藥。兒子自作主張,給我買了鎮(zhèn)疼片、脈通膠囊、參烏健腦膠囊等,白花錢,沒一樣管用?!?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老娘對身邊的人總是胡謅個沒完沒了,我作為老大也不愿接茬,往屋里躲,還從里邊插門,圖清靜。可她知道我在家,時不時就過來敲門,午休也不讓人安寧。夜里也是,她擦黑就睡,子夜皆起,喊叫聲尖銳刺耳,寧靜的夜晚被攪擾得一團(tuán)糟。
為了陪老娘說話,我經(jīng)常去她那屋看書,沒話找話說,有時還念書給她聽??晌也荒懿恍菹?!近來不知咋了,我午休或夜里睡覺時必須開著電視機,否則睡不著。偶遇停電,我忽悠一下就醒了,直到來電,電視機發(fā)出聲音,才能接著睡。
秀姨是步行來的,我推出電動三輪車,要送她回去。
秀姨說:“送俺回去中,讓你娘也坐上,去俺家住個把月?!?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不中不中!咋能累贅您吶?!?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俺覺得你頭難受是缺覺,替你伺候她一段時間,滿許你能睡大頭覺,頭就不難受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好吧!不過,個把月時間太長,就住七天,到時我接她回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七天后,中午,我去常紅村秀姨家接老娘,秀姨家卻是鐵將軍把門。秀姨沒有手機,我只得去舅舅家。舅舅家離秀姨家只有二百多米,進(jìn)門我就聽到了老娘的說話聲。
妗子說:“你秀姨去澆地,問俺能不能照看姐一天,俺說能,就把你娘攙了過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秀姨該把我娘送回常西村的。不好意思,這又累贅上您了。”
“你秀姨家電動車剎車壞了,不敢開,再說,俺也想陪姐說說話?!?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舅舅的臉本來就長,這會兒坐在沙發(fā)上,不吭不哈,目光里滿是厭惡,那張臉耷拉著,像驢臉。自打老娘患上癡呆病,舅舅一次也沒有上門看望過她。每年春節(jié)我都來常紅村給舅舅拜年,舅舅絕口不問我老娘的身體情況,好像,他的癡呆姐姐是禍殃,提一提會殃及池魚。
“娘啊,咱回家吧?!蔽艺f。
“不!”老娘犟上了,“這兒有人陪俺說話,俺要在這兒多住幾天,俺是在這兒出生的,也是在這兒長大的,這兒是俺起先的家?!?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妗子訕笑:“你說她癡呆嗎?俺那幾句話她倒記住了。”
我強行拽老娘出門,她卻把著門框喊叫起來:“成!成你管管老大喲!俺不走!俺要在這兒住幾天!”
見老娘拼命反抗,我松了手,想聽聽舅舅咋說。老娘也看向舅舅,聽他發(fā)話。
舅舅咳嗽幾聲才說:“姐,老大非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唄,往后啥時想來,只管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我有點惱火,不容老娘啰嗦,伸手猛拽。
“哎呀!哎呀!你你你……快把俺拽散架了!”
老娘回到常西村逢人就炫耀:“知道嗎?俺還有個家……”她還“哏兒哏兒”笑,甚是得意。
一天,我?guī)Ю夏锶ペs集,回來路過舅舅家門前時,老娘非讓停車。
“老大,俺想去俺原先的家見見你姥姥?!?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姥姥十幾年前就去世了,你見不著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那時,九十一歲的姥姥癱瘓在床,舅舅常年下建筑隊,很少回家。妗子務(wù)弄著四畝責(zé)任田,按說不咋忙,可她圖清靜,還嫌老人味不好聞,硬說自個兒腰椎難受,把姥姥送到秀姨家,只送不接,秀姨不好意思往回送,姥姥癱瘓五年,起碼有四年躺在秀姨家,直到去世。
老娘仍然嚷嚷著要下車。我聽見院里有人說話,就把她攙扶下來。
老娘拍幾下門,喊道:“開門!開門!開門呀!”
沒人應(yīng)聲。
“娘,不要喊了,回家吧。”
“咋沒人開門呢?”
“人家不愿開門唄?!?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為啥?”
“不想搭理你唄?!?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為啥?”
“嫌棄你唄?!?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為啥?”
“哪兒來恁多為啥?”
“俺就是要問,就是要問,為啥?為啥?為啥?”
我憋屈了一路,到家才說:“娘啊,往后再甭去那個家了。”
“為啥?”
“那個家沒人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騙人!俺明明聽到里面有說話聲。”
“說話的是鬼,不是人。”
“吖呀!俺最怕鬼了?!崩夏镒齑酱蚨叮孟裼泄砘旮缴?。
老娘再不說“俺還有個家”那句話了。我想起舅舅那張冷臉就心痛,仿佛扎進(jìn)一根刺,咋也拔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