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一個村兒的!”松林先生在北京介紹我,我在長沙介紹松林先生,都會說這句話。時空和心靈的距離,一個村兒的,不能再近了!
都過了知天命的年歲了。松林先生與我,同被命運的魔力之手,在天地間甩了個大回旋,一個落在北京,一個落在長沙。好久好久了,我們才清醒過來,開始不約而同地朝向生命的原點,我們的故鄉(xiāng),張家界那個叫樂園的地方。
新中國以來,松林不僅是我們村,還是我們公社第一個真正考上的大學生。如果再夸耀一下,他也是溪口古鎮(zhèn)那所縣立中學第一個大學生。那年他不到17歲,是大學校園最小的少年大學生之一。四年后,村里才有我和另外一個學弟走進高校。然后就是各自奔波江湖,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我們的生活和工作很少交集。
2019年的春上,我到北京公干。與苦雨許久的南方不同的是,這期間的北京,晴空萬里,彩云飄蕩。我來到老北京站前一處建筑下,墻根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松林先生等候在那里。人物外貌我就不過細描寫了,都老了。松林先生個頭不高,讓我這個老弟很容易就后來居上了。我們都是個近視眼,離開眼鏡兒都過不得日子。他頭發(fā)白得早,應該是算少年白,又不肯染發(fā),這點,我慢慢也就步他后塵。兩白腦殼一起,再說些精神矍鑠之類的鼓勵,在全息影像的現(xiàn)代,這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在京城見面,感覺是極其奇妙的,因為有這么一個兒時兄長,這巨大無比的京城,突然與我親近起來了。
與松林先生在一起,用夾雜村話的鄉(xiāng)音聊天,多是都熟悉的一些舊事。這些舊事,許多都被他寫進詩歌了。我本來不怎么喜歡詩歌,看不懂。自己偶爾寫出來的幾句,總覺淺薄,因此,詩歌是一個遙遠的東西。去年下半年來,在松林的朋友圈,看到他在傳一些自己寫的詩,這讓我有些觸動,于是,把它們搬上我供職的星辰在線。沒想到,他的詩歌引起極大傳播,上百萬的點擊量不少,弄得小編們也一路好奇,紛紛打聽:朱松林是誰?
好些時日來,我已被他一首接一首的詩歌徹底擊潰了。因此,我慫恿他出一個不一樣的詩集,并且要帶音頻。長沙一群聲音藝術(shù)家也成了他的擁躉,聚在一起一遍遍地吟誦這些詩歌。而我,因為詩歌,而讓思緒和靈魂一次次回到那個巴掌大的山窩窩。近鄉(xiāng)總是情怯。我不敢回憶山川草木,因為,我曾經(jīng)對它們那樣的不在意甚至發(fā)誓遠離。現(xiàn)在,讀他的詩,就讀得出汗,讀得惶恐,讀得滿是心思。
我以為,我這同村的兄長,就如同那個白居易,寫老婆婆都讀得懂的詩歌。在這個昌盛繁華時代再新樂府,是回歸傳統(tǒng)還是創(chuàng)新倡導?這只是一個純學術(shù)問題。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讀者,還是喜歡他貼近時代、搗人心窩的那種溫度和力量。讀詩之間,仿佛有一雙大手,把我送進故鄉(xiāng),如半世紀前,也一定是某位親人的大手,把一個嬰兒捧迎在張家界那個叫做樂園村的農(nóng)家。
一遍遍讀詩吟誦,我進入一個虛幻而真實的情感世界。面對故鄉(xiāng),我們這代人還沒有到忘卻母語土話的境地,而我們,對這塊山川表達了什么?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是,當我們共同回憶故鄉(xiāng)那山川名稱,那些人物故事,才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給故鄉(xiāng)第一次打上文化烙印。作為村里走出來的有著述能力的幾個子孫,我們虧欠故土太多。我不敢想象,我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當他們偶爾經(jīng)過張家界這個祖輩之地,是否知道這是他們的生命的源地,他們是否也會發(fā)出帶有情感的長喊?
松林先生的詩歌,我差不多讀完了已經(jīng)公開的百余首。透過詩歌,能發(fā)現(xiàn)作家串串足跡。故鄉(xiāng)樂園,是他的生命原點,詩歌的章節(jié)從此開始。此后,他去了廣袤的洞庭湖,習慣看山的孩子,第一次走出了大山,讀大學看口岸,這是第二個清晰的情感圈。最后,他定居北京,遍歷寰球,以超距離的情感半徑畫圓圈下來,那就是更廣袤的人文世界了。
我還是喜歡松林先生關(guān)于生命源地的詩歌。這更容易讓我產(chǎn)生共鳴。寫老家的黃狗,寫冠絕天下的張家界山水,寫祖先和父母歸根的陽落山,這些都是醞釀了半世紀的情緒,一旦觸碰,必定漫開,一旦開瓶,必定飄香。
少兒時的詩者,是我比較熟悉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朱松林家境貧寒,還蒙受大隊某些人的權(quán)力欺負。而他表現(xiàn)得異常勤奮而聰慧。成績好自不必說,尤善文體。土家山村尚武,村小學生幾乎人手一根檀木齊眉棍。松林的拳術(shù)極好,上臺表演少不了他。土家人喜熱鬧,年節(jié)時分唱花燈,平時搞宣傳匯演,松林那是主角。他的圍鼓打得好,銅鑼鼓镲每樣都拿得下,還能唱京劇中的楊子榮,臉上紅黑墨水一化妝,那才叫一個好。按老家的話說,這就是深山中鷂子。最后,果然是知識改變了他命運,他帶著在故鄉(xiāng)染就的一身靈氣,飛出了大山。倘若沒有這個山窩窩,沒有這個物質(zhì)匱乏而生活極度精彩的山村,想必就沒有這個特立獨行的詩者。
松林的詩于我是有魔力的。我腦海里,一次次現(xiàn)出故鄉(xiāng),忽然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原來非常陌生。老屋到底東南西北咋朝向?香家山、趟天埡、黃石界啥方位?宋家灣、王靈觀、唐璜上這些地名兒怎么寫啥意思?九渡溪如何蜿蜒等等,我獨自一人,在電腦上查詢高清衛(wèi)星地圖。這一查詢不打緊,勾起我一個往事。我高三那年,去了張家界沅古坪,當年叫大庸三中,乘車得從天門山旁經(jīng)過,山高路窄,險境處處。那年春上,母親和我小姑從樂園村出發(fā),翻山越嶺到沅古坪來看我,然后又趕回去。說起母親和小姑,是因為她們都是松林的故知。我母親在溪口鎮(zhèn)上工作,是松林參加工作后走動最多的人之一,而我小姑,高中畢業(yè)后曾經(jīng)以民辦老師的身份當過松林的小學老師,后來,又成為松林筆下牽掛的人物。我只知道她們要走很遠的路。當我用鼠標撥動衛(wèi)星地圖,整個驚住了,從樂園村到沅古坪,是一串串陌生的地名,她們是選擇哪條山道呢?她們走了多久?思前想后,頗不安寧。我覺得我欠母親和小姑一個謝謝了。我于是電話詢問他們翻山過嶺的細節(jié)。沒想到她們雖然記得這回事,卻也忘卻了一路情形,太久遠了。在南國弟弟家度晚年的母親,已近八十,在電話那頭說,反正那天她們是兩頭黑,早上5點出發(fā),翻趟天埡,過中坪,然后就是順著大路一直走,中午趕到沅古坪,在我的校園里大約呆了一個多小時,送來伙食費,拜訪了班主任。然后,她倆舍不得花錢吃午飯,又空著肚子往回趕,七八點鐘到屋?!袄蹎幔俊蔽覇??!袄勖醋影?,那時年輕,腿桿子有勁!”母親說。母親那時四十多歲,小姑就更年輕了。也是,為著孩子的未來跑路,亦如我們今天,哪里知道什么叫累呢?
我只有想象那崇山峻嶺的一路細節(jié)了,最后給了母親一聲道謝。這是三十多年后的道謝。這是與母親最融洽的一次聊天。母親膝下本有四兒子,夭了兩個。兒子們嘴巴不軟和,這是一個家庭情感的天生缺陷。聽到從不輕易表達情感的兒子這句謝謝,她老人家也許會覺得有點意外。
給母親一個遲來的謝謝,這只是我諸多感觸之一,這真切地來自松林詩歌的引發(fā)。我一定不是唯一一個。好的藝術(shù)作品,應該具有向善或者向上的牽引力。想必,很多觸碰到松林詩歌的朋友,都或多或少地被朱松林的詩歌,喚起了記憶,引起了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