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輩人都有守歲的習慣。
所謂守歲,就是除夕這一夜,徹夜不眠,睜眼等天亮。大家要以這種儀式,表達對逝去歲月的感恩和不舍、對新年的期盼和熱愛。
我們老家人,把守歲叫做守皮襖。這種說法,更實惠,更貼近生活。我奶奶說:誰要是能守一夜,明年就會有皮襖穿。
很小的時候,我對奶奶的話深信不疑。遺憾的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沒能堅持一夜,過了十二點,就頂不住了,瞌睡壓頭,站著都能睡著。
每個家庭,都有一兩個堅強的人,堅持到拂曉。我們家,只有我父親。
再大些,等我上了小學,我就發(fā)現(xiàn)了我奶奶的話是騙人的。雖然我沒有守一夜,但我父親我叔父,左鄰右舍,幾乎家家都有人守了一夜,可我們村子里,沒有一個穿皮襖的人,就是說,大家都沒守到皮襖。
不管有沒有皮襖,不管有沒有人陪伴,父親是一定要守到天亮的,這是一個家長的責任。父親的守夜,不僅是要表示對歲月的虔誠,更主要的,父親在執(zhí)行一個莊嚴的任務:在我們老家,年三十晚上,家家供桌上,都要點起五爐香,這香,是燒給祖宗的,最不講究的人,也要燒過十二點,燒到接年。十二點一過,家家都要煮餃子、放鞭炮,餃子是給祖宗吃的,放炮是迎接新年的。吃罷餃子放完炮,不想守歲的,就可以洗洗睡了,但絕大多數(shù)家庭,都是要燒一夜香的。
那時候,守夜是一件辛苦的事。
那時候的天,比現(xiàn)在冷,那時候的房子,比現(xiàn)在破,不管是瓦房還是草房,都沒有現(xiàn)在的樓房保溫,那時候的堂屋,是雙扇的大門,即使關嚴了,寒氣也“嗖嗖”地從門縫往里鉆,從腳下順著棉褲筒子往腿上爬。那時候,很多家連個煤爐子都沒有,一般也不燒火,新貼的年畫,祖宗牌位,怕被煙熏黑了,于是就硬挺著。更無聊的是,沒有電視看,甚至連收音機都少有,守歲,其實就是守著一盞柴油燈。守歲,不僅要跟瞌睡作斗爭,還要跟寂寞作斗爭的。好在有燒香這個任務,在老家,燒香有講究:前一炷香快燒完了的時候,后一炷一定要接上,不能燒斷了爐,斷了爐,那是對祖宗的極大的不尊重,也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所以,燒香的人,是肩負著很重的責任的。
排遣寂寞,驅逐睡意,父親有自己的辦法:第一是喝茶,第二是抽煙,第三是放炮。
茶能提神。平時,父親是不喝茶的,但過年,一定要買幾包茶,年夜飯吃了大魚大肉,需要用茶水涮涮油,解解膩,更重要的,客人來了,一定要倒茶,平時,來客了可以喝白開水,但過年不一樣,過年,一切都要講究起來,一切都要高檔起來,這個面子,一定要撐起來。
除了喝茶,就是抽煙,抽煙和跟喝茶一樣,不管你平時抽不抽煙,不管你家富裕還是貧窮,過年,一定要買幾條煙,其中,還要有幾包好煙,大年初一,親戚鄰居來拜年的時候,一定要拿最好的煙招待大家,這個,是面子,也是熱情好客的表現(xiàn)。除夕夜你可以不吃肉,但年初一桌上不能沒好煙,你不吃肉沒人看得見,沒好煙,大家都看得見。
我父親守歲最大的樂子,就是放炮。這個放炮,不是接年的那一掛鞭,那一掛鞭,家家都要放。父親喜歡放炮,是他兒時習慣的延續(xù),即使手頭很緊,其他年貨可以少買一點,父親絕不在鞭炮上節(jié)約,每年除夕,男孩子們,除了壓歲錢,每人還要分幾掛小炮,父親自己也有,等到大家都睡去了,父親感到瞌睡上頭的時候,就走到院子里,站在冷風中,拿煙頭點一只小炮,“啪”地一聲,父親精神為之一振,睡意全無,父親又回到屋里,繼續(xù)守歲。
孩子們睡得沉,聽不見父親的炮聲,母親經常被驚醒,被擾了瞌睡的母親,很不高興,嘟囔一句:你怎么還跟孩子一樣!父親總是“嘿嘿”一笑,放炮的時候,父親就是個孩子,父親的“嘿嘿”一笑,滿臉的童真。
天快亮的時候,我的本家侄子們,都吆五喝六地來拜年了,拜年的一到,父親的任務就算完成了,這一歲,就算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