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jié),山坡上諸多的板栗樹似乎還在養(yǎng)精蓄銳,粗壯的樹干呈黑褐色,暫將生命的律動藏在粗硬的樹皮之下,那些分枝細(xì)干,在早春的微風(fēng)里輕輕晃動,似乎嗅到了春的氣息,開始了生命的萌動。已帶暖意的陽光灑滿山坡,在大幅度高出地平線之上的山坡上,這些板栗樹如濃淡深淺不同的筆墨繪出的工筆畫,風(fēng)格蒼勁樸實,形成了板栗山的主格調(diào)。
這是我第二次上板栗山。早春的陽光與板栗山的風(fēng)一樣,潔凈清新,蘊藏著生命回歸的無限生機。從山腳下往山坡上行走,每一步都能感受到大地厚重而蔥蘢的呼吸。這山坡,這深壑,這壁立于整個山坡對面的百丈峽,以及鳥鳴聲與流水聲,分明都是亙古便生息于斯,卻偏偏讓人覺得這一切似乎剛剛才從天空與大地上誕生,這么鮮美,這么清新,如初春的陽光與山林里的晨霧,你完全可以把握與收納進心胸。此次進山的天氣很好,從山腳下開始,整條上山的路上,全程可以觀賞與板栗山對峙的百丈峽風(fēng)光。百丈峽的雄奇巍峨似乎就是為了襯托板栗山的古樸厚重,以及一如既往的原生態(tài)山村標(biāo)本。是的,這就是一個原生態(tài)的山村,盡管山上的居民不多了,早年的武陵源旅游開發(fā),以及近年來的鄉(xiāng)村經(jīng)濟建設(shè),大量的山民搬到山下去居住了,但仍有很多村民故土難離,堅守著祖祖輩輩繁延生息過的這片土地,像守著母親的子宮與胎盤,舍不得割斷那根與列祖列宗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臍帶。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堅守,才得以讓板栗山以她獨特的形象存在于武陵源的崇山峻嶺中。
板栗山位于武陵源百丈峽景區(qū)一側(cè)上方。千百年來便是山民的居住地。據(jù)說,板栗山原名板凳山。傳說在古代舊時,有向王天子部落與官兵在山坡下的百丈峽開戰(zhàn),居住于高坡上的山民在坡上觀戰(zhàn)。戰(zhàn)時一長,山民們難得站,就從家里搬來板凳坐著觀戰(zhàn)。金戈鐵馬,烽火狼煙,這戰(zhàn)事似乎是膠著了一段時間,村民們懶得將板凳搬來搬去,遂將凳子留在山坡上,第二天接著坐在坡上觀戰(zhàn)。一來二去的,臨百丈峽這邊的山坡上,落滿了板凳。這可不是誰杜撰的,因為有民間學(xué)者曾建議將板栗山更名為“觀戰(zhàn)山”??赡苁恰坝^戰(zhàn)山”的名字有點差強人意,畢竟歷史長河中太平盛世才是人們的祈愿,誰也不希望總有“戰(zhàn)”可觀,倒不如“板凳山”這么柴火油鹽的來得日常。一個地方,無論大小,有歷史,有傳說故事,這地方便顯得有了底氣,有了分量,有了不一般的氣韻。也許是時過境遷,也許是山坡上長了諸多的板栗樹,板凳山遂叫成了板栗山。這倒也名符其實了。
上次來板栗山是個雨后初晴的日子,站在山坡上遠(yuǎn)眺,周圍的山林與對面的百丈峽,云蒸霞蔚,白云飛度,懸崖峭壁如云海中的島嶼,時隱時現(xiàn),宛如仙境。近身處山泉流淌,濕霧濡衣,野花吐芳,讓人頓覺心境開闊,曠朗無塵。居住在山下城里的居民習(xí)慣于每年的陽春三月上板栗山采野蒿,做蒿葉粑粑。女人們,男人們,還有老婆婆帶著孫子們,一伙一伙地上板栗山。早上去,晚上下山,背簍里背著剛做好的散發(fā)著蒿葉清香的蒿子粑粑,有的還邊走邊吃,過日子的味道在山坡上隨風(fēng)飄蕩。本來,蒿葉粑粑哪里都可以做,但山下的人習(xí)慣了在春社日前后這段時間上板栗山,就是想在山坡野地里親手采蒿菜,再到山上居民家里煮糯米飯,借村民的器具打成粑粑。想要的就是那種氣氛,這也是一種文化堅守吧。
板栗山的板栗樹多,樹齡老少不一。有的軀干蒼勁瘦硬,一副閱歷深厚的模樣,有的新枝初發(fā),生機勃勃,自帶前程無量的英氣。春天開花,秋天結(jié)果,冬天落葉,與大自然一道欣然輪回。這一棵棵的板栗樹,山風(fēng)吹過,春雨淋過,陽光撫摸過,鳥兒在上面筑巢,不知名的野花種子隨風(fēng)飄落在樹上,板栗樹就給花兒們一個家,讓美麗的野花野草有個安身之處。這板栗樹像極了大地,像極了它們生長的板栗山,一切的一切,都在遵循著自然法則。早春的陽光下,我看到一位老者立在一棵老板栗樹下,恍惚一眼,我以為是一棵半截老樹樁。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這個山下來的闖入者。我主動上前與老者搭話,老者告訴我,他今年九十三歲了,一生都生活在板栗山,就像他身旁那棵老板栗樹,一旦將根扎進這塊地土上,生命自始至終都沒挪動過了。我想象著老者的雙足就是深入泥土的樹根,他的身體像一棵樹,長長的歲月里原地不動地承接著大自然的陽光雨露,也經(jīng)歷著所有的雪雨風(fēng)霜。他身板挺直,步態(tài)穩(wěn)健。他所站之處在一個小陡坡上,看他要動身,我想上去扶他一把,卻見他穩(wěn)當(dāng)?shù)厣掀孪缕?,順溜地轉(zhuǎn)身離開,往自己家里走去。小土路的前方有兩只狗子蹲在那里等著他。狗子的身后是老者居住的木板屋。我久久地望著老者的背影、狗子,以及黑褐色的木板屋,像品讀一幅畫。
是的,能賦予土地靈魂的永遠(yuǎn)是人。板栗山也不例外。早春的陽光下,山坡上大片的田垅里有一群人在勞作,他們砍伐著灌木、荊棘、茅草,將雜亂無章的植物堆放在田垅里燒掉,將草木灰留在田垅里,是最好的肥料。田垅里飄動著灰白的煙霧,灌木燃燒時散發(fā)出的微香、微甜的氣息隨風(fēng)在板栗山飄搖。這便是人間煙火。這片田垅正處于板栗山的黃金地段,面向東方的向陽坡,有一百余畝,本已荒廢多年,灌木雜草叢生。山下村子里有一個名叫鄧克云的土家男兒,不忍大片土地被灌木雜草占據(jù),要在這高山坡上種糧食。民以食為天,特別是對一個土生土長的武陵源人來說,土地與糧食是生命中不變的重要主題。越過祖父與父親那背負(fù)青天躬身勞作的背影,鄧克云看到了大地上金光璀璨的稻谷——他要在板栗山種植高山旱稻!他的這個想法,得到了國家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中心與相關(guān)企業(yè)的高山旱稻種植技術(shù)指導(dǎo),地方政府也大力支持。正值早春季節(jié),這個要在板栗山種植高山旱稻的土家漢子,從早到晚忙碌于田垅里,滿腦子都全是金燦燦的稻谷。他的祖父與父親都只能在山下極為有限的水田里種稻谷,如今他卻要將稻谷種上高山坡:他要將板栗山變成真正意義上的金山,要賦予古老寂靜的板栗山全新的意義。
此刻,早春的板栗山上那大片的田垅里,彎腰耕作的身影、裊裊的輕煙,以及遠(yuǎn)處林下與近處田垅旁散落的農(nóng)舍、飛過天空的鳥影,將板栗山定格成了一幅空靈而靜謐的國畫。我相信,到了秋天,這里必將鋪滿金色的稻谷——那是一位土家男兒的夢想,也將是這塊古老的大地上色彩濃艷的板栗山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