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到,年豬叫。
在湘西北大山的褶皺里,冬天的鄉(xiāng)下,這是一幅別樣的農家民俗風景圖畫。
這坡坡兒上,那灣灣兒里;這旮旯,那坪壩。豬叫狗吠,肉香湯濃。就這樣,冬天的味道在涼薄的空氣里寥寥升起,鄉(xiāng)愁的情緒在沉沉的記憶中慢慢濃郁。
父母在,老家在,每年都有年豬要殺。這件幸福的事,我們一直在繼續(xù),從參加工作,離開生養(yǎng)的彈丸之地開始,已經很多年了。每年陽春時節(jié),母親就開始操心買豬仔。她心里盤算著,要是價格合適,小豬長得壯實,那就早點出手買回家。到冬臘月,它就肥肥的,壯壯的,足足三百來斤。殺年豬的時候,屠夫肯定翹起大拇指,盛贊一番,這年豬喂得好,兒孫們有口福。
母親一生勤勞,養(yǎng)豬是她最拿手的持家本領。上學的時候,家里養(yǎng)豬最多達七八頭。沒有文化的母親具有驚人的預決算能力,只要到春季秋季開學,家里都有大肥豬可以出售,在我上學的十多年里,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閃失。那時候,親戚朋友都嬉笑著說,我是母親提豬食桶提出來的大學生。
靠養(yǎng)豬這門技藝,家里不光可以供我上學,到年底還可以預留一頭豬過年,不管或大或小,全家年豬肉還是有的吃。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能維持這等待遇,那是相當不易的事情。
在記憶深處,我味蕾細胞唯一保存下來的,人世間最美好最可口的食物,要數(shù)母親送到學校來的殺豬肉了。十冬臘月,天寒地凍,窗外雪花紛飛,手腳冰涼,饑腸轆轆。我眼巴巴地渴望著,心里想,是不是又該到了逢場趕集的日子,母親是否會送肉來。風雪中,一個瘦小而熟悉的身影,真的就出現(xiàn)了。母親放下竹制背簍,端出一個大口搪瓷碗,滿滿一盆殺豬肉。表面覆蓋厚厚一層油脂,雪白雪白的,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純粹最動人的顏色。開飯的時候,先把熱氣騰騰的飯扒開一個洞,再叉起一坨肉油混合物放入洞中,不到幾分鐘,肉香油香芬芳撲鼻,空空如也的肚子終于得以安慰。
母親一輩子是個養(yǎng)豬能手,可以頒發(fā)終身榮譽獎章,這絲毫沒有夸張。現(xiàn)在年逾七十多歲的她,有時候臨近夏季才買來的小豬仔,在她精心喂養(yǎng)下,黃豆,玉米,紅薯,各種青草菜葉,小豬吃得香,吃得好,肚子圓圓滾滾,長得快,長得肥,到年尾也能有兩百多斤肉。這種嫩豬肉肥而不膩,口留余香,令人回味。
毫不例外,今年也有一頭大肥豬,正等待我們回老家享用。父母老早就盤算著,殺年豬要定在哪天,肯定要在周末,但又不能在亥日、六畜日“紅煞日”等不吉利的日子。父親專門請教會點“烏鴉掌”手藝的老姨夫,讓他瞇起眼睛,子丑寅卯掐指一算,好不容易定下一個日子,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不按時趕回老家。
與往日不同,今年沒有請屠夫上門殺年豬。父母有些無奈地說,現(xiàn)在沒有壯勞力在家里,殺年豬是個力氣活,沒有幾把力氣,吃不成豬肉啊。他們更擔心的是,怕幾個老把式搞不利索,誤事不吉利。在家殺年豬必須要圖個吉利,這是父母親很在意的事。記憶中,有一年家里殺年豬不順利,喂養(yǎng)的豬又瘦又兇,趕出欄的時候沒捉住,像野豬一樣嗖的一下,跑掉了。好在那年頭留在鄉(xiāng)里的年輕人多,幾個壯勞力一陣吆喝,像打獵一樣,把年豬給抓回來了。孩子們看熱鬧,嘻嘻哈哈,感覺很開心。父母親卻陰沉著臉,一直耿耿于懷,還念叨了好多年,說那些年頭運氣不怎么好。
這件事后,父母親對待殺年豬就很小心謹慎了。印象中,后來家里養(yǎng)的年豬都很肥實,它們跑不動,讓人很放心。父母親又反復交代屠夫,做事一定要用心,一刀到位,血量要足。母親心善,殺豬她從來不在現(xiàn)場,但她很關心這些細節(jié),她時常說,這些都是家庭興旺發(fā)達的兆頭,不能不在意。母親高興了,殺豬肉讓大家盡量吃,管吃好吃盡興。那些年,殺年豬的時候,親戚朋友們都會來。大家熱熱鬧鬧圍坐一桌,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那肉塊子好大,像把扇子,筷子夾起來的時候一晃一晃的,也像勞動時漢子們肩上的擔子。大家都說,這殺豬肉真的很好吃,一點不膩人呢!
今年的場景有點落寞,年豬是由專門從事殺豬的人解決的,早上拖走一頭豬,下午回來一車肉,省心了不少。但父母親總感覺有些不滿意,責備做事的人毛手毛腳,豬毛修理得不干凈,肉分割得也不利索,怎么看怎么不順眼。我和妻子不停地寬慰道,這樣很輕松,一點小問題不必在意,只要豬肉好吃就行了。
由于沒有什么客人來,我們一致決定,今年吃年豬肉改為火鍋。母親挑選上好的五花肉,洗凈切好,放在鐵鍋里翻炒,加入生姜大蒜花椒,再放一些剛從菜園摘回來的白菜、香菜,湯汁咕嘟咕嘟響著,濃濃的香味彌漫在整個屋子。柴火嗶哩吧啦,火花肆意盛開,整個火塘暖烘烘的,孩子嫩嫩的臉蛋紅彤彤的,父母親蒼老布滿皺紋的臉也泛起了紅暈。
“殺豬肉味道就是不一樣,太好吃,就是肚子不允許啊?!蔽液推拮硬患s而同發(fā)出感慨,看著彼此充滿油膩而臃腫的中年身段,心中不免感嘆萬千?!昂贸跃投喑渣c,明年估計吃不成了喲?!蹦赣H有些無奈地說。父親也表示年紀大了,喂豬不太方便,鄉(xiāng)下年輕人越來越少,遇到一點點兒事都麻煩。聊著聊著,我的心似乎被一種莫可名狀的東西撞擊了一下,隱隱的感傷襲來。走出屋外,張開雙手,我下意識地想抓住什么。令人疑惑的是,手心里好像什么都有,也似乎什么都沒有。
此時,屋外零零散散的雪花飛舞,北風時而送來陣陣寒意,街坊鄰里屋頂炊煙升起。我在想,他們家里的殺豬肉菜已經置辦上桌,家的味道,鄉(xiāng)村的味道,鄉(xiāng)愁的味道,正在吸引那些遠歸的游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