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莊稼收割了,秋草干枯了,百蟲斂跡了,大多數(shù)的樹木,已然凋零,或者正在凋零。大地,到處是一片衰草連天的景象,肅殺,蒼涼,空曠,遼闊,一眼望不到邊的是鋪展的土地,是逶迤連綿的山巒;鼓鼓的秋風(fēng),一陣陣地吹著,一切,仿佛都在伸展,都在擴張,都在膨脹……此時,你的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一種悲涼,是一種悲涼下的悲壯,陳子昂那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詩句,就禁不住涌蕩心中,或者,干脆脫口而出。于是,心胸暢然,廓然,自在然。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季節(jié),那一日,我信步行走著,走到了一座名之曰“大埠頂”的山上。半山腰處,一所山屋,霍然簇于眼前。
山屋,只有兩間,極其簡陋、低矮,看得出,是就地取材,用當?shù)氐纳绞瘔境傻?。屋外,是碎石砌成的半截院墻,院墻極低,邁步即可跨過,可以說,所謂“院墻”,也只是具有一定象征意義罷了。石屋門口前,是一蓬葫蘆架,葫蘆的藤蔓幾近干枯,藤蔓上,卻依然掛著幾只老干的葫蘆,膚色已白,一種成熟至老的蒼白。我環(huán)視周圍,驚詫于半截院墻的那些碎石。石,似乎是一種玄武巖,黝黑的石體,表面泛著青幽幽的光,見得出它在時間深處,烈火鑄就的生命硬度。
院墻內(nèi),一老人正在打草苫,他的身邊堆滿了火紅的山草,草已干枯,但那份殷殷的紅,依然閃耀著,仿佛昨日秋陽。老人口中含著一根煙袋桿,不停地吸著,一陣陣輕微的煙,在他的口邊繚繞著。見我走近,老人并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只是頷首一笑,那意思好像是說:“坐下吧?!?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我順勢坐下,坐在一塊石頭上,在老人的身邊。
與老人閑語,閑語中知道,老人獨身,一個人居住在這座山上,已經(jīng)多年了,他的責任是“看山”,重點是守護山下溝澗的那大片的槐樹林。閑談中,老人很安靜,蒼老的容顏上,滿是自足的幸福,但我還是禁不住問:“一個人住在山上,不覺得孤獨嗎?”老人淡然一笑:“嗨,孤獨什么?都習(xí)慣了?!比缓?,順手指向山下的那大片的槐樹林,說道:“你看,有這些山山樹樹陪伴著,多好啊?!?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恰好,一陣山風(fēng)吹過,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山下槐樹林,正有大量的槐葉,嘩啦啦的飄飛,落下??蔹S色的槐樹葉,漫天飛舞,景象壯觀極了,也唯美極了。
回視周圍的山坡,但見秋草肅肅,一團團的飛蓬,隨風(fēng)滾動而起。整個荒野,滿目肅殺,蒼衰出一種莫名的悲涼。
禁不住油然生發(fā)一些聯(lián)想,覺得這樣的環(huán)境,實在是太適合于鼓琴了,覺得當年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行為,就應(yīng)該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覺得當年不為五斗米折腰,回歸田園,指彈無弦琴的陶淵明,也應(yīng)該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下。
西晉的政治環(huán)境,就如這肅殺的晚秋,尋常士人,隨時,都可能遭受生命的摧折,他們是難得真正的自由的,于是,他們便在身不得自由的社會環(huán)境下,去努力尋找一份心靈或者精神的自由?!案┭鲎缘茫涡奶?,便是嵇康的追求。
不能“游”于世,便就“游”于心,追求生命自由的晉朝士人,似乎別無選擇。
回首,老人依舊在編織他的草苫,幻覺中,仿佛老人手中的每一根紅紅的山草,都變成了一根根的琴弦。忽然就想到了蘇軾的那首《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蘇軾不愧為大智慧者,他明白:真正的琴聲,并不是產(chǎn)生于“琴”“指”等這些物質(zhì)性的東西上,真正的琴聲,是發(fā)自心中的,是彈者生命的律動。換言之,琴聲,實在也是一份自由心靈的最具個性的表達。
再看看老人,依舊兀自忙碌著,正在編織的手指,翻動如飛,指尖生風(fēng);臉上卻是一派的淡然、無欲的神情,異常的寧靜。我知道,這位老人,不僅具有了身體的自由,更具備了一種心靈的自由。
而真正的自由,就應(yīng)該是一種靈魂的自由,一種精神的自由——心靈、精神的自由,才是自由的高境界。
一位簡單的老人,書寫出了一份深刻的人生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