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鄉(xiāng),把從田間地埂轉(zhuǎn)運糧食草秸的擔,叫扁擔。
扁擔閑暇時,立在墻角,堅守一份寧謐的時光。
扁擔走上父親的肩頭,父親就會走上田間地頭。我的家鄉(xiāng)以種植為生,玉米,洋芋,冬小麥,山峁梁屲,溝壑谷塬,柴禾草秸,全憑一副扁擔。當然也有架子車運送的時候,但大多時候、大多地塊只能靠扁擔運送。當然,這一切,也是在我的童年時代。
山路蜿蜒,像鄉(xiāng)民隨手扔下的一條繩,盤旋在山峁梁屲與村巷之間。
盛夏,晨起。父親在屋檐下就著火爐熬罐罐茶,柴火撲簌簌地舔舐著茶罐,茶水呲呲地叫著,茶香四散彌漫著,我搬過小凳幫忙往火爐里添加柴禾,茶開了,父親端起茶罐,傾斜了,就有暗紅的汁液拉了絲一般地流進玻璃茶杯里,我隔著火爐都能聞到苦苦的茶味,但也對茶香充滿了好奇與渴望。父親添加了水,繼續(xù)熬茶,這才端起茶杯斜斜地望一眼,靠近嘴唇,小小地呷一口,我問父親:“香還是苦?”父親瞇縫了眼睛,好久了才笑瞇瞇地說:“茶是香的,我熬的是苦的,只有喝濃濃的苦茶才有力量?!迸?,生活的艱苦或許就來自于一杯苦茶吧?而今回想。
喝過了茶,父親起身從屋檐下的木樁上取下鐮刀,還有繩索,順手橫過扁擔,將繩索搭在扁擔一端。母親,一手挽起筐子,一手持鐮。我跟在他們后面。上山。
順著繩索一般逶迤的山道。
成熟了的麥田,陽光斜斜地照過來,就像一條條寬闊的河流泛著金光,徐風微拂,河流就順勢而動,涌著淺淺波浪,我喜歡這樣的景致,每每此時,我總會望著這麥浪的河流遐思萬千。
搶收,是麥子成熟季的頭等大事。怕雷陣雨,怕冰雹,也怕火辣辣的日頭,只要過了頭,麥粒就會落在這河流里,重新發(fā)芽。
彎腰,右手持鐮,左手攬懷,從地頭開始,每人一綹,齊頭并進。這是父母搶收小麥的經(jīng)典姿勢,多少年來,我都是親眼目睹。以至于后來長大了的我,也學會了以這樣的姿勢和金色的麥浪說話,傾聽它們成熟的語言,和顆粒歸倉的渴念。從早晨開始,直到正午收工,父母兩個人就能割倒百五六十個麥捆,每一捆,都像我的兄弟,或躺或立在麥地上。一塊麥田至少要割兩三天,而這樣的田塊得有好幾塊,畢竟是一家人一年的主糧啊。
收割結(jié)束,一地或躺或立的麥捆就要父親一擔一擔挑回家,母親用繩索捆了大捆,背,我學著母親的樣子,背小捆。如果把每一個單獨站立的麥捆看成我的一個兄弟,父親一擔就能挑起二十個我的兄弟。父親在前,母親中間,我斷后。順著山道下山。
場院就在低處,在楊柳掩映的青青瓦舍后面。下山的路難走,挑了重擔更是難走,因為我背負著并不重的重物搖搖擺擺,一腳長一腳短,何況父親。我看到父親肩頭的扁擔彎了腰身,隨著父親腳步的節(jié)奏一起一落,富有彈性,每一次起落都在空中劃出前后兩個半弧,山道狹窄,我們就這樣走著,不能調(diào)換次序,不能轉(zhuǎn)身,也不能停下來休息。及至到了山道寬闊處,父親才會將頭一低,兩手扶擔,將扁擔從左肩換到右肩,調(diào)整下姿勢繼續(xù)下山。而我和母親,就會擇了地埂,斜靠著休息一會再走。
父親的扁擔上常年系著一條毛巾,挑著重物的時候隨手扯過來,擦汗,擦額頭上的汗,擦脖頸上的汗,也擦流進嘴唇的汗。
汗,浸出了父親額頭的皺紋,像一條條橫亙的扁擔,交替著,攀爬著,在額際。
麥子上場,打碾結(jié)束。父親的扁擔就挑回田地里的谷子、糜子,乃至深秋的紅葉、茅衣,糧倉殷實,棚倉殷實,整個冬天,饑餓和寒冷就被我們拒之門外了。這時候,扁擔也就回到了谷倉的木架上,安度漫漫寒冬。
而今,父母年事已高,跟隨我們安住在小城,父親常常倚窗憑欄,望著樓宇外側(cè)一片廢舊的果園,指著其中的幾棵柳樹說:“那幾棵柳樹多好啊,長大了能做幾條好扁擔?!笔前。救犴g,適于擔負,擔負歲月,擔負生活,也擔負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