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節(jié)。已經(jīng)九十一歲的我,禁不住要憶起父親母親,把無限的懷念講給他們聽。
我的父親戴全智,一九零二年冬月二十四日寅時生,兄弟姊妹八人,他排行第五,當?shù)厝私兴鍫?。父親一生勤勞本分,以栽田種地為生。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日,父親同社員到巖林埡收割麥子,路過涼水井,天熱口渴,喝了幾口生水,沒想到竟然中了毒。由于當時醫(yī)療條件差,搶救不力,次日上午七時,父親不幸病逝。這么多年來,無論歲月如何流逝,不論我在怎樣的環(huán)境和形勢下活著,父親臨終前的那一幕,在我記憶深處都清晰地保存著。每年清明節(jié)我回故里給他掃墓,在他墳前石墩上坐,心里都要無限眷戀地一聲聲孩童般呼喚他。那種生命里的原始依靠和感情上的固守,極盡開闊和遙遠。
父親一生沒有半點風光和傳奇,但他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品格,讓人尊敬。一九四六年春,我升入大庸縣中學,開學初每人需要交200斤俸米才可以注冊。山路不好走,我和父親一共只挑了150斤,還欠50斤。父親二話沒說,連夜返回家里,第二天一早又從家里挑來了50斤大米。來回百多里路,父親沒有來得及一點點歇息。當父親離開學校時,我看到父親穿著打滿補丁的藍布衣服、光著腳挑著一擔籮筐的背影,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我送父親到北正街文廟巷子前,父親不讓再送了。父親從籮筐里取出用油紙包好的三個紅薯,分給我一個,其余兩個是他回家歸途中充饑用的。父親對我說:“柱兒,你是鄉(xiāng)下的窮孩子,不要同別人比吃穿,只要有飯吃飽就行,要聽老師話,好好讀書。我不識字,一輩子吃了沒文化的虧。”那一刻,我知道,父親一定是以有我這樣一個在縣城讀書的兒子而高興、自豪。我只有努力讀書才能夠報答父親。
解放后,我走上了為人民服務的工作崗位,也拿到了微薄的工資,但我為自己多年來對生前雙親孝心的忽略而羞愧。父親臨終前,將干枯的手伸向我,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他想握緊,但已經(jīng)無能為力。父親說:“你和妹妹都長大了,我放心了?!睜柡?,父親留下了兩行清淚。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父親的手在我手里慢慢失去了溫度。父親的手濃縮了他一生的滄桑,父親的手為我們遮風擋雨,寫滿了養(yǎng)育兒女的種種艱辛。他是多么舍不得我們。我還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讓他安度晚年,可是,他卻提前一個人走了。
父親之于我們撫養(yǎng)的辛勞、成長的牽掛,是我永遠難以償還的。父親生前積攢的種種不屈的力量,已經(jīng)滲透到我的生命中來,他是我心中不倒的豐碑。
我的母親叫段大妹,一八九四年冬月十一日生于羅水鄉(xiāng)大木面,一九六二年病逝。母親出生的年代正值甲午戰(zhàn)爭,是中國落后挨打的年代,老百姓沒有好日子。母親一生的歲月都過得粗糙而艱澀。但母親忠厚善良、樂于助人、勤儉持家的品行,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腦海。
家里有一臺老式的紡紗車,寒冬的夜晚,我半夜醒來,總見著母親在那里不停地搖呀紡呀。除了犁田這些重活,幾乎所有農活母親都能干。盡管家里貧窮,但母親和父親一樣,在送我讀書的態(tài)度上十分堅決。為了湊齊學費,母親背著南瓜和她親手紡織的棉紗到羅水場上去賣。她還用心養(yǎng)雞,雞蛋除了家中來客人或有人過生日時吃一兩個,平時都是一個一個積攢起來,用來換食鹽和煤油,用來賣了補充我的學費。
母親很是善于鼓勵我,給我信心。讀初中時的暑假,我當起了搬運工,隨父親搬杉樹和木板到官坪去賣,來回兩天,一次可以掙錢1.4元。隨父親到白沙灣、潭木溪挑石灰,一次能挑35斤,三天累計可以相當父親挑一次的重量。母親看我得力了,很高興,說我能文能武,懂得做事的苦。
母親凡是總替別人想得周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口碑很好。一九五七年黨組織送我到長沙帶薪學習,四月份的時候,母親來信說,由于社員們氣順心齊,家鄉(xiāng)高級農業(yè)合作社形勢很好,目前還缺少買農藥化肥的錢,要我想辦法速寄100元錢支援社里春耕生產。我當時工資只有55.5元,我攢了150元,全部寄給了母親,并且特意說明其中130元支援社里,20元是給母親家用的。可是,母親收到后全部交到了合作社。當時的鄉(xiāng)黨委書記李益生專門給我寫一封信,稱贊我是關心家鄉(xiāng)的好干部。
一九六二年七月,母親病了。她怕影響我工作,瞞了我。到農歷十月病情已經(jīng)很嚴重了,或許是母親覺得大限將至,托人叫我請假回去陪她幾天。見到我,母親心情好了許多,病情也隨著好轉。母親說她想吃樅菌。這個時節(jié),已經(jīng)少有樅菌。為了滿足母親愿望,我到戴家彎、長嶺崗一帶滿山去找,只要可能有樅菌的地方,一個也不放過。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在一個叫作黑三尖地方的幾根小樅樹下面,我還真找到了十幾顆已經(jīng)干水的樅菌。樅菌個兒雖小,但還新鮮,我視作靈芝帶回家中。母親非常高興,說:“柱兒,冬天都找到樅菌盡孝順,我的病要好了,你明天就回去上班,不要因為我耽誤了公家的事。”第二天,我回到縣文化館上班。誰知道,這次見面竟成我和母親的永別。后來的許多日子里,我常常夢見到母親躺在一個神秘的地方,面帶微笑,那么安詳。我連哭都不敢哭,生怕把她老人家驚醒。
從讀私塾啟蒙,到讀小學、中學,到參加工作,到自己養(yǎng)育兒女,漫漫人生路上,我的喜怒哀樂都與母親息息相關。她老人家的氣息一直縈繞在我家里的每一個空間,她用過的米篩、老花鏡、針線盒都在,特別是那張小飯桌,是外婆送給母親的嫁妝,至今已有100多年歷史了。這些物件,我都視作珍品。保存它們,就是一個不會磨滅的見證,能夠讓我看見一個樂觀、開朗、堅強的生命年輪。
父母的恩情,兒女是無法回報的。祈愿他們在那邊,也能和兒女以及孫輩們一起,能夠享受到當下國家繁榮富強的美好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