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突然想起,快一周沒跟父母打電話了。
于是,趕緊拿起電話,跟父親撥了過去。第一遍,電話通了,但無人接聽。我估摸著父親在忙什么,繼續(xù)跟他撥第二遍,這次父親終于接了。
我說,今天長沙這邊天氣好得很。問他,桑植的天氣怎么樣,是不是也是晴天,這幾天在忙什么。
父親說,桑植最近連續(xù)晴了幾天,他趁這幾天火色好,把幾堆火土糞都燒完了。他正在藤家后頭地里攏糞。
火土糞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糞”,它不是人和動物的排泄物,而是通過用雜草、樹枝等渣滓燒烤土壤,形成的草木灰與火燒土的混合物。傳說,湘西農(nóng)村燒火土糞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宋元時代,至今已有上千年歷史。
一到春秋季節(jié),鄉(xiāng)間隨處可見燒火土糞升起來的裊裊青煙,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柴草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
藤家后頭,是離家三四里遠的一塊半坡上的巖殼地。因山頂住著幾戶藤姓人家,本地人管這一大片山地叫藤家后頭。這里,曾經(jīng)因為拌火土糞,給我的童年留下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所以,父親一說正在這里攏糞,一下子就勾起了我三十多年前的記憶。
那時候,我還在讀小學(xué)六年級。過年前,父親就和母親商量,正月十五他要出一趟遠門,去石門縣的泥市、南北一帶做段時間副業(yè),到二月尾,再回來拌糞、種苞谷。
他囑咐母親,在他回來之前,一定要趁天氣好的時候,早點把該燒的火土糞燒好、攏好。后面若天天逢雨,燒不燃糞,開種時,沒糞就種不成。
每塊地里的苞谷桿子和周圍的雜草渣滓,早就被割掉堆放得整整齊齊,曬得焦干。父親出門后,母親便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燒火土糞。
燒火土糞,這個看似簡單的農(nóng)活,其實是個技術(shù)活,有不少訣竅和要領(lǐng)。首先,要在本來就不平的半山坡上,選擇若干稍微平緩的地方作為糞場。每個糞場至少要有兩米見方大小,必須先把土挖松耙平,然后用鋤頭順著同一個方向勾出若干條小溝,使之形成一起一伏的波浪形狀。
然后,把已經(jīng)曬干的芭茅、苞谷桿或杉樹枝等,用樹杈搬運過來,均勻地攤鋪在糞場的第一層。緊接著,上面再按照橫直交錯疊加的方式,攤鋪一層硬度較大的小灌木和樹枝藤蔓等渣滓。最后,再在最上面,攤鋪一層較密的雜草或杉樹枝等。
往這些雜草、秸稈、樹枝等渣滓上鋪土,也極為講究。從鋪土順序上說,要從中間逐漸向四周攤開,否則堆放的渣滓就會發(fā)生傾斜乃至側(cè)翻;從土塊大小上說,燒火土糞用的土,不能太粗,一定要細,否則燒不透,即使燒透了,也種不了幾蔸莊稼; 從渣滓和鋪土比例上說,如果土多渣滓少,肥效就差,如果土少渣滓多,又浪費了渣滓,二者必須合理搭配,才能相得益彰。
每堆火土糞至少要燒四五天,才能讓這些被泥土壓著渣滓充分燃燒干凈。待火土糞燒好之后,就需要及時攏糞。所謂攏糞,就是用鋤頭把火土糞扒開,用糞篩將沒燃燼的渣滓和大的土塊、石子等去除,讓草木灰與火燒土之間充分攪拌融合。
火土糞不管燃燒得如何充分,每一堆總會殘留一些沒有燃燼的渣滓。我和母親經(jīng)常把幾堆火土糞篩出來的渣滓撿在一起,重新點燃后用來燒烤從家里帶來的土豆、紅薯。這樣,既把殘留的渣滓燒干凈了,也解決了我們的中餐問題,可謂是一舉兩得。
火土糞的肥力有限,在種莊稼之前,還要再拌上人糞或豬糞、牛糞、羊糞等人畜糞。一般來說,每一堆火土糞,至少要攪拌一擔人畜糞,這樣種出來的莊稼才高產(chǎn)。
那年,父親說好二月尾回家的,可到了三月中旬還沒到家。眼看別人家都在陸續(xù)開始播種,我們家的火土糞都已燒好、攏好,只因父親沒有回來,母親挑不得糞桶,一直沒拌人畜糞,還不能開種。
這下可把母親急壞了。這急,一方面是替父親的安危擔心,另一方面,是擔心錯過了播種時節(jié),會影響一年的收成。
看著母親焦急的樣子,我也禁不住跟著一起焦急起來。我對母親說:“不知道爸到底什么時候才回來,您不能挑糞,要不我來挑,我們先拌幾堆火土糞,邊種邊等爸回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outline: none !important; padding: 0px; list-style-type: none;"/>
母親對我看了看,遲疑地說:“你站起來也沒比糞桶高多少,這上坡下坡的,你挑得起?挑糞既是一個力氣活,也是一個技術(shù)活。走下坡,后面的糞桶會磕碰到石頭上;走上坡,前面的糞桶會磕碰到石頭上。如果力氣小,一下沒穩(wěn)住樁,人和糞都會倒在地上……”
顧不得那么多,為了能夠幫上母親,我說:“我估計挑一滿擔糞,走這么遠,奈不何,如果每次挑半擔,應(yīng)該沒問題。平時,父親是每一堆火土糞拌一滿擔豬糞,我就每一堆火土糞挑兩個半擔豬糞,這樣就跟爸每次拌的豬糞一樣多了,只是我要多跑一次而已。”
母親實在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見我這么一說,覺得也很有道理,只好同意了。于是說,你實在挑不動了,我就到半途中來接你,遇到有高坎的地方,也可幫你搭把力,或者幫著一只糞桶一只糞桶的抬。你一天能挑多少就挑多少,也不要太霸蠻,不然壓成癆病了今后長不高,到時候可會連媳婦兒都找不到。估計你爸也快回來了。
俗話說,堂屋里挑擔子,開始覺得輕巧,越往后越覺得重,的確如此。我開始覺得挑半擔豬糞,輕松得不得了,但是等一擔豬糞從家里挑到地頭,整個肩膀就變得生疼起來。挑第三擔豬糞的時候,扁擔剛一碰到肩膀,就火辣辣地疼,不咬一下牙,根本不敢放到肩膀上去。
這還不是最令我難忘的,最令我難忘的是,當時學(xué)校周六中午才放假,周日下午又要趕回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自己唯一看起來干凈體面的解放鞋,挑豬糞時不敢穿,怕弄臟后去學(xué)校沒有鞋子穿。挑豬糞時,我穿的是以往的一雙舊解放鞋,大小腳趾前已破洞,腮幫和腳后跟的布料也已虛邊脫膠,穿不太穩(wěn),需要用布條搓成繩,把鞋子綁在腳上。
或許是力氣小,重心不穩(wěn),挑半擔糞,一路上還是磕磕碰碰濺出來不少,即使糞桶里放了幾張大樹葉也無濟于事。濺出來的豬糞水,打濕了通往地頭小路上的雜草,這些雜草又沾濕了我的破解放鞋,尤其是破解放鞋里沾的泥土遇上水后,走起路來腳底直打滑。
每走一步,我既要防止肩上的糞桶碰到前面或后面的石頭,又要注意腳下的濕滑,用大腳趾緊緊地勾著地面,生怕一不小心摔跟頭。那樣的話,不僅一趟活白干了,還要潑一身臟糞。
依稀記得,我只幫母親挑了一個周末的豬糞,父親就從石門縣回來了。當母親告訴父親,怕誤陽春我主動挑豬糞的事后,平時非常嚴肅的父親,喉嚨竟然有些哽咽了。
父親告訴母親,晚回二十多天,是因沒撈到錢,甚至連出門帶的伙食盤纏都虧干凈了。后來,到一個農(nóng)戶家做了一段時間小工,才把伙食盤纏賺回來。為了節(jié)約車費,只坐一段路的車,其余都是步行回來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當時利用周末其實也沒幫母親多少,總共才挑了八個半擔豬糞,拌了四堆火土糞。但是,這段經(jīng)歷卻讓我刻骨銘心,讓我對農(nóng)村生活的不易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對父母“即使賣屋也要送我讀書”的決心有了更多的理解,從而對自己未來的人生有了更加明確的奮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