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鼎罐咯!補鼎罐咯!……”這是補鍋匠在農(nóng)村走街串巷時所發(fā)出的一種高亢而嘹亮的聲音,想必今生再也聽不見了,它將永遠封存在我的記憶中。
小時候,每年秋收之后,總有一兩個補鍋匠像候鳥一樣準時來到我的家鄉(xiāng)。他們的皮膚比較黝黑,頭發(fā)有點蓬松,胡子有點拉碴。他們一般穿著一件臟兮兮的青色布衣和一條寬松的褲子,腳上趿拉著一雙已經(jīng)開了膠的解放鞋。他們總會挑著一副擔子慢悠悠地行走在鄉(xiāng)村的阡陌小道上,進村的時候,便會扯開喉嚨喊著“補鼎罐咯!”的號子。這種粗獷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寧靜的鄉(xiāng)村悠悠地回蕩著,像一朵吹散開的蒲公英四處飄散,然后一片一片飛進每家每戶的窗口。他們從村頭喊到村尾,從村東走到村西,再從村北踅回村南,他們的叫喊很有吸引力,在水田里做事的,在旱地上勞作的,在山丘上忙碌的,每當聽到這個高音喇叭后,村婦便會心急火燎地趕回來,然后從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些豁了口的鼎罐、潲鼎、水壺、水桶和鐵鍋之類的容器,反正都是一些有點破損的鐵制品或鋁制品,想扔又舍不得扔,當廢品賣掉又覺得不劃算,只好再補一補將就用一下。至于那些在屋里做家務或是帶孩子的村婦,她們自是捷足先登,搶先把自家要修補的東西交給補鍋匠。若是數(shù)量少的話,補鍋匠會自己提。若是數(shù)量多的話,補鍋匠會要求她們將東西放在一個指定的地方。后來,補鍋匠熟悉了這個村莊,成了這里的???,只要他一叫喊,村婦們都會自發(fā)地將東西按先后順序放在村里一個比較開闊的廣場上,這是村人們休閑和聚會的地,同時也是補鍋匠生火開爐的工作場所。
廣場上堆滿了村婦們送來的家用鐵制品或鋁制品,亂七八糟堆了一地,全是一些這里有豁口那里需換底的容器。體積最大的首推潲鼎,這是專門用來煮豬食的一種超大鐵鍋,當然它也可以用來蒸粽子。其次便是鑊了,這是一種煮大鍋飯或是蒸糯米的鐵鍋。至于其它那些諸如鼎罐和水壺之類的,則都是一些小物件了。
補鍋匠要生火開爐了,他取出一個可以折疊的小板凳坐下來,又取出一個小灶和小風箱,用一根鐵鉗夾若干塊煤塊放在小灶上,再找一些易燃物放在下面引火,右手拉著活塞“呼哧呼哧”地來回拉,不一會兒,爐火便旺了。對于那些豁了口的鐵制品,他們先用粉筆在豁口的周圍畫一個圓圈,然后將容器架在一個鐵架子上,用一根尖尖的鐵釬將圓圈內(nèi)的鐵塊全部敲碎,再從箱子里找出一個自帶的鐵板,用粉筆畫上一個圓圈,當然這個圓圈要比之前的那個圓圈大一些,同樣用鐵釬小心翼翼地將圓圈外的鐵片敲掉,再放入火爐中煅燒。一邊燒一邊拉動風箱,不一會兒,鐵塊便成了一塊紅通通的東西,用鐵鉗將其夾出,貼在那個豁口上,用一把錘子在周邊使勁地敲打,經(jīng)過一番趁熱打鐵后,兩塊鐵片便銜接在了一起。最后再將容器放入水中,使之冷卻加固,“嗞嗞”的聲音響個不停,朦朧的霧氣直往空中彌漫,氤氳一片,成品就是這樣煉成的。對于那些鋁制品,補鍋匠采用的則是另外一種修補法,無需將鋁片加熱,只需在鋁片的周圍涂上一些特別的膠水,提前將容器支在一個鐵架子上,然后將鋁片貼在豁口周圍,用錘子在周邊使勁地敲打,一直敲打到兩塊鋁片緊密地焊接在一起。至于給潲鼎、水壺和鼎罐換底,也就是將下面與火接觸的部分全部換掉,這是一項較大的工程,收費也高,其修補法則采用補豁口和補鋁制品的兩種方法。當然,如果補鍋匠沒有自帶與之匹配的鍋底,那他只有放棄這單生意了,你不得不約好他下次來村莊時補上。
補鍋匠每次來村莊時,村里那塊閑置不用的廣場便立馬熱鬧起來,同時也成為孩子們的樂園。農(nóng)村里的孩子沒啥娛樂,沒收音機沒電視沒電影更沒網(wǎng)絡,唯一的愛好就是喜歡湊熱鬧,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鉆,哪里有新鮮事情就往哪里跑。每當補鍋匠在那里汗流浹背地干活時,一群孩子便圍在旁邊看熱鬧,看他搬弄這個,看他使用那個,反正覺得什么都新鮮。一些調(diào)皮的孩子也不經(jīng)別人的同意,竟擅自拉動風箱的活塞,拼命地拉,反復地拉,以至于爐火都變青了,火苗竄得老高。待補鍋匠回過神,還沒等他呵斥時,那個小孩早就一溜煙地跑開了。有的小孩很會利用資源,竟將帶來的紅薯放入爐火中烘烤,哪知把握不了火候,當他將紅薯取出來時,紅薯早就被烤焦了,成了一坨黑乎乎的東西,畢竟那爐火實在是太熾熱了,那可是打鐵用的??!
母親是一個心地善良、勤儉持家和精打細算的農(nóng)村婦女,補鍋匠來村莊的次數(shù)多了,便和他們熟絡起來,因此每當他們來的時候,母親總會從家里找出一些東西讓他們給補一補。補鍋匠除了干活,總是要吃飯和睡覺的,后來母親居然讓他們來我家吃晚飯和睡覺。起初,補鍋匠臨走的時候,總會給母親一些錢,作為吃飯和住宿的補償。后來,便和母親做起了交換,他們免費幫母親補東西,母親則無償提供晚餐和床鋪。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誰賺誰賠,這個并不重要,總之,母親認為,只要不讓她掏腰包就劃算,反正吃的是便飯,住的是現(xiàn)成的床鋪。
那些補鍋匠一般一天走一個村莊,在某個村莊借宿一晚后,第二天早晨便會去另外一個村莊攬活。通過他們的言談,我知道他們大多來自湖南衡陽的某個農(nóng)村,每年收割完晚稻,趁冬日農(nóng)閑的時候便去外面攬活,希望多賺點錢貼補家用,待春節(jié)來臨時再回去。另外,他們所在的那個鎮(zhèn)已然形成了一種產(chǎn)業(yè),大量的富余勞動力都成了手工業(yè)勞動者,有的補鞋,有的補鍋,還有的做爆米花,而且他們都有固定的活動空間,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有自己固定的市場和客戶群體。說來慚愧,我那時候?qū)λ麄兎浅7锤校踔劣幸环N極度厭惡的心理,因為他們總是一副不修邊幅、邋里邋遢的樣子。我曾對母親咆哮道:“我不用他們睡過的枕頭和被子,枕巾是黑的,被單也是黑的?!蹦赣H厲聲喝道:“死崽,他們又不是天天睡在這里,再說枕巾和被單可以換洗嘛!”我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吭一聲。現(xiàn)在想來,小時候的我竟如此愛慕虛榮,要是放到現(xiàn)在,我肯定會和他們交個朋友,沒事和他們聊聊天,可了解他們的背景,了解這個群體,了解這個社會。
如今,家鄉(xiāng)的經(jīng)濟搞活了,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豬不養(yǎng)了,烤煙不種了,水稻只種一季,土地幾乎都荒蕪了。青年人在外面打工,中年人在外面搞副業(yè),只留下一些老年人經(jīng)營著那幾畝薄田,并順便照顧孫子孫女。至于那些鼎罐、潲鼎、水壺、水桶和鐵鍋,只要出現(xiàn)豁口,早就把它扔了或當廢品賣掉,誰還會花心思修修補補呢?想必補鍋匠的家鄉(xiāng)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的生活蒸蒸日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誰還愿意重操舊業(yè)招搖過市去過那種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生活呢?
多年以后,定居東莞的我回了一趟我出生時的老屋,我特地跑到廚房轉(zhuǎn)悠了一下,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我好奇地問母親:“那些鍋碗瓢盆和鼎罐鐵鏟呢?”母親淡淡地說:“我都不住這里了,沒用了,沒用了,我把它們當廢品賣掉了。”母親一連說了兩個“沒用了”,聞之,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哦!那些可愛的器物如今被歷史的車輪所輾壓,那種清脆響亮的聲音一度承載著童年的美好回憶,供我咂摸著那逝去的悠悠歲月,甜蜜而溫暖。
補鼎罐咯!補鼎罐咯!……”,我似乎在心靈深處又聽見了那種熟悉而親切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