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草綠,又是一年清明時。此刻,我們來追憶6位志愿軍烈士,周少武,侯永信,冉緒碧,陳曾吉,許玉忠,方洪有。
去年,有關部門在599位歸國志愿軍烈士的上千件遺物中,以24枚刻有個人名字的印章為線索,通過查找檔案,發(fā)動社會力量,進行DNA檢測等方式,最終確認了這6位烈士的身份,得以讓他們在闊別半個多世紀后,與家人“團聚”。
只是,時光,已經(jīng)過去70年。他們犧牲時,沒有一個人留下后代,他們的生前事,已經(jīng)知者寥寥,在家中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晚輩的講述中,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很難拼出一個個完整鮮活的人生。
所以,這里記錄下的故事,不離奇,不曲折,或許,也不生動。但我們還是想如實地呈現(xiàn)給讀者,因為,這6位烈士的身后,還有那些即使回到祖國懷抱卻仍沒有找到家人的593位無名英烈,以及那些至今仍長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烈骨忠魂。這些幾經(jīng)轉述的“碎片”,不僅僅是一個個家族的記憶,更是一次穿越時光的回望,可以幫我們勾勒出那段烽火歲月在一代熱血青年身上烙下的時代印記,讓我們感悟他們在“舍與得”抉擇中映照出的家國情懷。
“煌煌烈士盡忠臣,不滅光輝不朽身”。謹以此文,致敬那些在異國他鄉(xiāng)為國捐軀的志愿軍烈士。
——編 者
尋找,為了忠魂的安息
犧牲證明書、陣亡通知書,60多年前,6位烈士的家人,大都是在收到這樣的證明或通知時,才獲悉了他們的兒子或兄弟幾年前就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的消息。然而,對他們的家人而言,這樣的一紙證明,并不代表著與烈士的真正分別。
在河南省濟源市坡頭鎮(zhèn)店留村的周波家里,存著一張已被歲月洇漬得發(fā)黃的證明書,上方是兩面軍旗,四周的邊框為深褐色,左右兩側是齒輪和麥穗圖案,上下兩邊印有坦克、飛機。
這是烈士周少武的“革命軍人犧牲證明書”。周少武的弟弟周觀富已于2014年去世,周觀富的孫子周波說,從小他便經(jīng)常聽爺爺講大爺爺?shù)墓适?。爺爺告訴他,兩兄弟從小相依為命,后來一起逃荒到陜西,在那里,年僅17歲的周少武參軍入伍。自此,周觀富就再也沒有哥哥的消息。后來,他回到老家河南濟源,一直四處打聽,卻始終杳無音信。直到他收到這張“革命軍人犧牲證明書”,才知道哥哥已經(jīng)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周觀富一直把這張證明書視若珍寶,后來還專門到鎮(zhèn)上請人做了一個玻璃鏡框把它裝裱起來。
過去幾十年,周觀富從未放棄過尋找哥哥的遺骸,他一直惦記著把哥哥周少武接回家,但直到2014年他離世時也未能如愿。
就在周觀富去世不久,長眠異國多年的在韓志愿軍烈士遺骸開始分批次回國,第一批回國的烈士遺骸中就有周少武??上В苡^富未能在生前得知這一消息。
烈士侯永信,1920年出生在遼寧省燈塔市柳河子鎮(zhèn)上柳河子村,參軍后便和家人失去了聯(lián)系。1952年,家人在他犧牲1年后,收到了他的陣亡通知書。此后,他的家人在村子的墓園里,為他壘起一處衣冠冢,立起一塊無字墓碑。每年清明,家人都會去祭掃。
去年9月,侯永信的侄子侯甫元和侄女侯甫蘭、侯甫坤作為受邀烈屬代表,趕到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參加烈士認親儀式。他們仰望著陵園里的英名墻,看到了“侯永信”3個字,淚流滿面。
今年清明節(jié)前夕,“烈士侯永信之墓”7個大字,終于刻在那塊無字墓碑上。從看到那張陣亡通知書,到把他的名字刻在墓碑上,侯永信的家人,等了整整68年。
珍藏,為了思念的安放
烈士冉緒碧和陳曾吉的家人是幸運的,他們珍藏著烈士留下的遺物,可以睹物思人,寄托哀思。
一個木制算盤,一盞桐油燈,一個簡易木制書箱,3件由家人捐贈的冉緒碧烈士的遺物,如今靜靜地“躺”在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紀念館的展柜中。
家住湖北省利川市柏楊壩鎮(zhèn)龍興村的冉方章,是冉緒碧的侄子?!凹依锢先硕颊f,如果叔叔活著,一定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人。爺爺早就有交代,一定要保管好叔叔的這3件遺物?!比椒秸抡f,聽父輩講,叔叔冉緒碧從小就展現(xiàn)出很高的天資和學習熱情。為支持他讀書,在那個節(jié)衣縮食的年代,爺爺冉啟基只好讓其他3個孩子輟學,全力供小兒子冉緒碧讀到了五年級,并為他購置了學算數(shù)用的算盤。為了讀書,冉緒碧早出晚歸,每天都要跋涉四五里山路。為了讓冉緒碧好好學習,冉啟基還咬牙用12斤玉米換了一盞桐油燈,供冉緒碧晚上學習使用。
漸漸地,私塾教育已經(jīng)滿足不了冉緒碧對知識的渴望。冉啟基又用60斤玉米當學費為冉緒碧請了一位教書先生。為了便于保存學習書籍和用品,冉啟基特意請木匠師傅為小兒子手工制作了一個書箱。
3件學習用品,濃縮了父親為支持冉緒碧讀書改變命運的希冀,也見證了這個鄉(xiāng)村少年的思想啟蒙。為了追尋革命理想,冉緒碧放下書箱,扛起鋼槍,并奉獻了自己的全部。1951年4月22日,志愿軍第20軍60師180團戰(zhàn)士冉緒碧,光榮犧牲。
陳曾吉烈士留給家人的遺物,是他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小戰(zhàn)士身著軍裝,手握鋼槍,英姿颯爽。
1930年5月,陳曾吉出生于吉林省延吉市長安鎮(zhèn)磨盤村,兄弟四人中,他排行老大。1947年,時年17歲的陳曾吉響應號召,主動報名參軍。1950年,陳曾吉隨部隊入朝作戰(zhàn)。那年7月,身為班長的陳曾吉在朝鮮江原道與敵作戰(zhàn)中壯烈犧牲,年僅20歲。家人得知這一消息、收到陳曾吉的烈士證時,已是1955年。和烈士證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張陳曾吉的軍裝照片,這也是他留下來的唯一影像。
陳曾吉的母親黃鳳金在臨終前把照片交給二兒子陳壽山保管。如今,在陳壽山家中,這張軍裝照依然擺在屋內(nèi)。
“后來,陳曾吉的3個兄弟都曾報名參軍?!标悏凵降钠拮咏鸫航裾f,大哥犧牲后,丈夫和兩個小叔子也相繼報名參軍。鄉(xiāng)政府考慮到要給陳家留下一個勞動力,沒有批準陳壽山入伍。陳虎山、陳虎吉兩兄弟則如愿成為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
在父輩們踴躍參軍、保家衛(wèi)國的感召下,陳家后代也不甘落后,陳壽山的兩個兒子和陳虎山的兩兒一女,也相繼參軍報國。
追憶,為了英名的留駐
更多的時候,這幾位烈士,“活”在家人和親友的回憶中。
去年9月,許玉忠烈士的兩個侄子許同海、許同橋從河北老家前往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參加烈士認親儀式。臨行前,村里的鄉(xiāng)親來送行,他們交代許同海帶上家鄉(xiāng)的小棗、花生和蘋果,“讓‘玉忠’嘗嘗老家的東西”。1948年,許玉忠就是吃著老家的小棗、花生參了軍。
今年65歲的許同海介紹,許玉忠兄弟姐妹七人,他排行老三,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已去世。雖然沒見過三伯,但許同海覺得他并不陌生,知道他參加過哪些戰(zhàn)役,在戰(zhàn)斗中如何英勇殺敵。
許玉忠的家中有一張留存了71年的立功喜報,雖然已有些殘缺,但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青倉縣七區(qū)趙官村許玉忠同志在秦嶺戰(zhàn)役中建立了“英勇追敵不怕困難完成任務”三等功績。上世紀50年代,政府部門告知許玉忠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犧牲,后來將烈士證、烈屬牌和撫恤金等送到家中?!爸笥袕目姑涝熬€回來的同鄉(xiāng)告訴家里人,三伯犧牲在朝鮮,是他親眼所見。”那位同鄉(xiāng)回憶,當時部隊組成了一支突擊隊,向敵人的一個高地發(fā)起攻擊。戰(zhàn)斗開始前,已是副班長的許玉忠向其他戰(zhàn)友高喊了一聲“來世再見吧”,就帶領全班戰(zhàn)士沖了上去。
1991年,許家重修家譜。雖然許玉忠沒有子嗣,當時也不知長眠何處,許同海依舊將三伯的家譜續(xù)上。他堅信,有一天三伯會回到這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
在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舉行的烈士認親儀式上,許同海和許同橋在英名墻前擺上了一抔黃土、一把小棗、一捧花生和6個蘋果。“三伯回國就等于回家了,也了卻了我們一家人的心愿?!痹S同海的眼角泛著淚花。
提到叔叔方洪有,有“兩個春天”永遠留在方直文的記憶里。
烈士方洪有,安徽省馬鞍山市當涂縣人,志愿軍第12軍34師101團警衛(wèi)連戰(zhàn)士,1951年犧牲,年僅29歲。
“要不是因為疫情,今年本來打算再去趟沈陽……”方洪有的哥哥方洪啟已過世,他的兒子方直文也年過六旬。方直文說,一個“春天”,是1949年的春天。那時他還沒出生,是父親方洪啟后來一遍遍地回憶講述,將那個春天刻在他的腦海里。方洪啟兄弟倆自幼父母雙亡,相依為命,靠討飯和賣苦力長大。1949年4月,當涂縣解放,兄弟倆迎來了真正的“春天”。父親告訴方直文,當時弟弟方洪有要去參軍,他大力支持。
另一個“春天”,是去年春天。方直文的二女兒方娟在網(wǎng)上看到了“尋找英雄”活動中24位歸國志愿軍烈士的名單,留言“方洪有就是我的小爺爺”。經(jīng)過確認,他們尋親成功。回想起在沈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英名墻上摸到叔叔“方洪有”的名字,方直文眼眶發(fā)紅:“多少年了,父親在清明時都不忘為叔叔燒一把紙”。
最美人間四月天。4月的中國,草長鶯飛,姹紫嫣紅,到處是生機勃勃的景象。正是無數(shù)像周少武、侯永信、冉緒碧、陳曾吉、許玉忠、方洪有這樣的英烈,用他們的生命換來了今天的美好生活,我們才迎來一個又一個明媚的春天。
(譚長俊、丁宏旺、黃子岳、趙程彰、張建平、李軍、黃韌、白亞東、本報特約記者朱勇、屈雷宇采寫)